关于这次母亲过世老八没回来奔丧的事,苏老大心里很坦然。这个弟弟在绍兴九年,从来没回过一次家,这样无情无义的弟弟等同于一个活死人。一个活着却已经死了的人,又何必去考虑他是否还有孝心?
有这种想法的当然不止苏老大一个。九个兄弟中,除了老九,大部分都有这种想法。
在老九的心里,八哥无疑是他的缔造者。当初要不是他将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了自己,也不会有今天飞黄腾达的自己。虽然现在八哥形同废人,坐吃等死,可这一切皆源于他心里苦啊,不惑之年仍未成家,人又内向,下半辈子基本上注定孤独终老。这等境遇,任谁也受不了!这次母亲过世他没来,或许他只是不想面对父老乡亲们罢了。
文/慕容彬;欢迎关注中财论坛
一娘养九子易,九子养一娘难!
苏老太就亲身体验了这般残酷的现实,老头子年轻时除了配备大种马的功能外,别的一无是处。日耕夜种生了那么多娃,却没有能力养,成天裹着一些猪朋狗友喝个烂醉,没几年就喝坏了脑子,四十不到就修成了酒仙,整日拎个酒瓶子坐大门口,逢人傻笑。
家有“顶梁柱”,却是形同虚设,九个孩子都靠苏老太拉扯大。紧熬慢熬,几十年的艰苦奋战好容易熬到解放。除了活死人老八,大大小小都有了家业,四舍五入,算算也该是享享清福的时候了,何曾想一个胃痛去医院经那大头机器一扫,竟扫出了个胃癌,而且还是晚期。吃五谷杂粮都会生病,苏老太倒也看得开,可这病也生得太不是时候。
死这种事情看似只需眼睛一睁一闭,腿一伸一蹬了事,实际上难若登天。躺床上两个多月,五大三粗的女人熬成一张皮,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来。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这病偏偏折腾人,连累这么多孩子跟着受累,日夜轮班守着,一个个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一躺两个月,娃们心里有怨言也属正常。
疼到极致的时候,苏老太恨不得让后辈们给个痛快。想自行了断,却是力不从心,试了几番,竟然连咬舌的力气也没了。最后终于放弃,心安理得等死。弥留之际,除了担忧酒仙老头,终于想起还有一个儿子老八没到,越是想着这不争气的娃,越是精神起来,且还有些回光返照的迹象,乡邻们预料三天就会落大气,没想到大家时时侯着,苏老太就是留着一丝余气不肯咽,几欲看断门槛,才幽幽断了大气。
将英雄母亲送上山岗,兄弟几人聚在一块开了个家常会,重点讨论酒仙老头和兄弟活死人老八后半生的事。
“老九,老八一直和你在一块儿,这次老妈过世他都不来,该不会是你没有通知吧?”
大哥矛头直指老九,话糙理不糙,其余兄弟听了都将目光投向老九。
“各位兄长,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八哥精神失常了很多年,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他,可是他跟着我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身上有点钱就去蹲网吧,直到把钱用完才会出现。我找过他,可是绍兴那么大,又忙着回家,哪里有时间耽搁?八哥现在这个样子,咱们就别讨论谁是谁非了,咱家一个酒仙,一个网神,多考虑他们以后的生活才是正道。”
老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诣在点醒哥哥们,老八既已经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今后无疑废人一个,一奶同胞,自家兄弟,都应该担负起这份责任。
“老九,我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和你八哥读书的时候我出钱最多,那时候的钱又不好挣,现在我也过得紧巴巴的。至于照顾老头子嘛,养儿防老,我没话可说,大家都是有家室的人,公平公正处理就行。”
接话茬的是老二。他说的是实在话,当初老八老九读书时他给的钱确实是最多的,一来他当家最早,二来条件最好。这一点老九也是铭记于心,几位哥哥对自己的恩情,等同于父母。老二的言下之意不难理解,大家都是成年人,不可能再出第二回钱照顾老八。
“二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当时虽然你给的钱最多,可兄弟间的情意哪能是用钱衡量得了的?当时我是没钱,可我每个月给他俩送棒子面、土豆,那可是我一家人勒紧裤腰带挤出来的!”
三哥的话将老九的思绪拉回到念高中的时候。那段堪比黄连的日子,苦得涩牙。几个哥哥为了省出自己和八哥读书的钱和口粮,经常七拼八凑、东挪西借,又摊上个爱喝酒不管闲事的父亲,个个急得焦头烂额。
“别说了,要不是当初你们守着老八老九叫苦,老八也不会放弃学业,更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现在他成了神经病,试问咱们作为哥哥的,哪个没有责任?”
老四虽然条件不好,排行也靠中,说话却是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威慑力胜于众多兄弟。在他看来,人这一辈子,凡事要看开,只要心态好,生活处处是阳光。
火炮老四都发了话,其他几个兄弟想再说些什么,却不敢再发表言语。抬头看看苏老大请求示意,只见大哥摇摇头,眨眨眼,给出了安静的答复。
“哈哈哈,神经病,都是神经病!你们都是神经病,是地狱的小鬼,本天师要收了你们!”
正沉静间,只听门砰地被推开,苏老头咿咿呀呀叫着,右手持一柄木剑,左手端一只盛满水的搪瓷碗,像张天师般比划着冲了进来。
开会之前大家原本已经把老头子哄睡着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醒来的。兄弟几个面面相觑,皆明白今天商谈照顾老头子和老八的会是开不下去了。
丧事完毕回到绍兴,老九开启了找人模式。
他深知八哥的脾气,除非他想联系你,否则就是将整个绍兴城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
全城的网吧是重点寻找对象,锁定目标后老九集结所有的工友们开始逐个网吧排查,找了三天,城里所有的网吧都找遍了,却始终没见到老八的踪影。一筹莫展之际传来喜讯:老八找到了,在一所寺庙的门前。
老九和众工友火速赶到,果然看到了满脸胡茬、头发乱如鸡窝的老八。此时的老八嘴里胡乱地说着什么,听得最清楚的一句便是“呵呵,呵呵,当和尚还要学历,真是神经病!”
“八哥,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三天的焦急寻找,疲劳不堪的老九也没好到哪里去,身心俱疲。
看到九弟,老八没像以往那般留存三分清醒,反而越来越迷糊了。此刻的他,就像是落入猎人陷阱的一只兔子,蜷缩在寺院门口的石狮子旁,全身瑟瑟发抖,头低低地耷拉着,其状之凄,难以言喻。
“八哥,咱们回家吧,老妈已经死了,我又联系不到你,呜呜呜……”
哽咽到不行,老九终于嚎啕起来。憋了两个月的痛顷刻间宣泄出来,工友们听了也忍不住黯然落泪。
“死了,死了吗?死了好,死了好呀,太好了!”
原本低着头惊若寒蝉的老八,听到母亲过世的噩耗,反而高声叫好起来。一边叫还一边鼓掌,凌乱的头发在微风的拂动下东倒西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看起来尤为吓人。
孙哥,刘哥,你们快把他摁住,我八哥的病又发作了!
看到八哥如此疯癫,老九心如刀割,可此时他不得不镇定,若是不控制好,万一他犯横惹出什么事来那可就糟了。
不愧是工地上的好兄弟,大家伙七手八脚将老八捆了个严实,扛着回了工地。
折腾了几天,现在人终于找到了,大家也安了心。工友们逐渐散去,老九住处只剩老孙、老刘陪着。
“老板,我记得你说过你八哥的事,要按你那么说,他以前可是个品学兼优的人呐,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老刘听老九说过老八的事,是以发出了心中的疑问。
“唉,一言难尽啊。我八哥现在这个样子,我是难辞其咎呀。当初我俩在同一个学校念书,不管是成绩还是做事,八哥比我强了不止一丁半点,可咱家穷呀,弟兄又多,吃饭都是个难事,哪里还有余钱读大学!正因为这样,我八哥偷偷将他的录取通知书撕了,把读书的机会留给了我……”
想起前尘往事,苏老九感慨万千的同时又难过万分。
“按理说像你八哥这么优秀的人,应该看得开才对,怎么也不会变成神经病呀,他是不是受到什么刺激了?”
苏老八这种病症,老孙家里就有人得过,所以他很想探个究竟。
“是啊,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依我看,八哥就是因为太优秀才会患上这种怪病的!”
老九挠着脑袋,若有所思。
“老板说得没错。听说得这种病的人是两种走极端的人。要么因为太优秀,要么太自卑!我想,你八哥应该综合了这两种情况。”
老孙的话让苏老九陷入了沉思。
“神经病,你才优秀,你全家人都优秀!”
捆着睡在床上刚冷静了没一会儿的苏老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只见他红眉绿眼,大吼一声,吓得三人不知所措。
给老家的几位哥哥通了电话,统一意见后,一致决定将老八送回老家县城的精神病院进行治疗。
一路上,坐在车里的老八异常平静,不吵也不闹,不哭也不笑。老九一边开着车,一边将余光扫向八哥。只见他手托下巴,静静地看着窗外匆匆而过的风景,似乎在思考着些什么。
回到家,修了边幅的老八恢复了原来俊朗的模样。经过岁月的洗礼,使得他的脸看起来略显黝黑,却难掩他本身的孤高傲冷和原有的气质。看到老八这个样子,不苟言笑,没人相信他是一个神经病。
在兄弟嫂子和众乡亲的注视下,老八径直走向父母居住的老屋。
“来来来,快进来坐,我拿酒去,今晚不醉不归!”
原本住两人的老屋,苏老太走后就剩下了酒仙苏老头子一人,到饭点的时候在家的几个兄弟轮流送饭过来。
由于多年嗜酒,酒精刺激过度,苏老头经医院鉴定为小脑萎缩,智力跟三四岁小孩一般无二。记得最清楚的,便是站在门口邀路人到家里喝酒。
老八缓缓走近苏老头,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喝酒,喝酒好呀,多年不见,来,咱们哥俩到屋里整一个!”
看到老八已经神魂颠倒,在场人幡然大悟,老八是真疯了。
“老八疯了,竟然连自家的爹都不认识,快动手,不抓紧送进精神病院,早晚准出事!”
老四的话一向是权威,兄弟几个听了,顿时明白该怎么做。不愧是兄弟,心有灵犀一点通!大家一拥而上,扭手的扭手,摁脚的摁脚,不消片刻,老八再一次被捆了个结实。
老六的白皮面包车在路口边早已备好,车门也早已打开等候着,就只等确认老八的“精神病”。眼看病症确凿,大家互换眼神后当机立断,将老八连推带搡送上了面包车。
“坐车车,我也要坐车车,我也要坐车车……”
老六发动引擎正要开车,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苏老头奋力推开拉住他的两个乡邻,疯也似地冲向面包车,紧紧拉住车窗,嘴里直嚷着要坐车。
“老九,快把老头子拉开,我要开车了!”
千钧一发之际,老九抱住老头子,拼命往后拖拽。老九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虽然现在当了老板,却也是干过苦力的,力气活那是没得说,可任他力可拔山,仍未能撼动老头子分毫。
老八在面包车里大呼小叫,从刚开始的扑腾撕咬转化为谩骂,用词不堪入耳,上到苏家十八代祖宗,下到侄儿男女,无一幸免。更有甚者,一向没多大劲的老八此刻竟力气大得惊人,饶是双手被捆住,他抱紧拳头左抡右呼,几个兄弟拼尽全力竟奈何他不得。
“大哥,四哥,老头子和八弟都是这样,要不咱们遂了他的愿,让他和八弟一起去吧,这样,他们也好在一块儿说说话……”
老七性格率直,肚里藏不住半个字,一句大实话让在场的兄弟愣在当场。
诚然,并非只有老七有这个想法。大家都深刻体会过照顾酒仙老头的滋味,不但要照顾他吃喝拉撒,还要时刻担心他出点事,若是分下任务,摊上谁家值班,若是有个闪失,受乡亲们诟病权且不说,还要被兄弟们责怪。正因为如此,即便心里有这个想法,也没有谁愿意出来当这只出头鸟。
听到老七的话,苏老头不再闹腾,反而高兴得像个孩子呵呵笑着,松开了拉住车窗的手,指着老八说道:“好诶,好诶,我就要去,我要和他在一起喝酒!”
于此时,老八也出奇的安静下来,大家将目光投像他,蓦然发现,此时的老八似乎比以前更呆滞了,两眼发直,嘴唇上下翕动着,喃喃自语,仔细听来,却是一句也听不懂了。
看着远处的斜阳,老九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他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松开手。
趁着这个时机,苏老头灵敏地拉开车门,动作矫健地跳上了车。这一系列的动作,根本不像是一个七旬老头做得出来的。
看到神采飞扬的苏老头,沉默的老八突然歇斯底里地对着老头子吼叫起来:
“你上来干什么,我不想和你这个神经病在一起,更不想和你喝酒!”
受到厉声呵斥,苏老头委屈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老八,祈求他的应允。
大家看着两个大脑不正常的亲人,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
看老八不高兴,苏老头急得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嚷嚷起来:“我不是神经病,你们带我玩好吗?”
老八笑了,笑得有些诡异:“除非你承认是神经病,不然我就不带你一起玩。”
“嗯,我是神经病,我是神经病……”
当老六的面包车消失在拐角处,老九抬头看着远处偌大的广告牌,心隐隐作痛起来。
广告牌上是一个包装很好看的酒瓶子,旁边,赫然印着四个黑体大字:难得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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