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癫伯母的水牛花粑粑,给过我最难忘的春天 转载自人间theLivings
越到后来,我越发觉得,伯母不是“疯癫”,她只是不愿意面对自己,早早地把自己的人生给封死了。
有些槛,她跨不过去,也不想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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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丨连载
水牛花学名叫鼠曲草,长在三月,与满山的杜鹃交相辉映,一丛丛嫩绿的叶子上开着金黄的小花,藏着露珠,向着暖阳。
每逢春天,我总会想起伯母说过的:“水牛花又开了,摇曳四方。野孩子就算流浪在外,也能行万里路……饿不死你的身躯,无法囚禁你的心灵。”
伯母总是这样说话,让人一知半解。直到多年后我才懂得它们的含义,仿佛水牛花粑粑散发出的香甜犹在。
1初次得知我爱吃水牛花粑粑,浑身酸臭的伯母将自己收拾干净,领我去山上摘水牛花。
她说自己丈量过故乡方圆几十里的山水,真正是一个“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的人,闭上眼睛便能清楚地说出哪儿的叶初发芽,哪儿的花晚开。
三月的风吹绿了满山的水牛花,它们的清香直抵舌尖。伯母怕我忌惮自己寄人篱下,便像往常一样喋喋不休:“放肆地摘吧,这是大地赐予你的美食,你勿用看人的脸色,你摘一篮子我就给你做一篮子。”
在山上,伯母也会望着眼前的苍翠感慨不止——“人有时真不如草木,都说命如草芥,草芥有枯荣,人枯了就完了。”
“做水牛花粑粑麻烦,需要耐心。活着也麻烦,得耐心地走一程,心急就出岔子。”
她说水牛花要大清早去摘,沾着风露,不染尘埃,“最好是摘上头的尖尖,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能让人们吃饱肚子,像痴爱的善男信女,美得粉身碎骨,甘心情愿。”
做水牛花粑粑时,伯母将花叶上的细毛去掉,将水牛花从沸水中过一遍去涩,再碾碎成团,放糯米粉,揉的时间越长韧性就越足。捏成青团后,再像包饺子一样,加入花生粉、芝麻、白糖,最后裹上粽叶,放入蒸屉。
即便是在灶前帮伯母烧着火,也烤不干、咽不完我满嘴的口水——当然,可能是小时候我总是饥肠辘辘的。
伯母见状,就在一旁轻声叮咛:“火大了,要小一点,不要急于求成……当然也不能太小了,抠抠缩缩同样求之不得。‘治大国若烹小鲜’,你听过没有,不折腾也不能破碎……”
水牛花粑粑大火蒸15分钟,闻到清香后,退火冷却10分钟,开锅后,香味扑鼻而来,待氤氲的蒸汽散开,一团青翠引入眼帘,像是把春天搬上了灶台。
水牛花粑粑不但颜色鲜美,吃起来更是软糯滑爽。吃不完的水牛花粑粑会慢慢变硬,能保存很久,想吃的时候放米饭上面蒸一会儿,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柔软。
清代诗人袁子才也吃过水牛花粑粑,并在《随园食单》中有过记载,“捣青草为汁,和粉作粉团,色如碧玉。”而伯母做的水牛花粑粑,更是完美无瑕,没有一点污渍,揉团时,还会哼唱自创旋律的《越人歌》。
村里的人都说:“癫婆唱这种软绵绵的歌子时,还蛮好听的。”有时会聚拢一群人给她打拍子,久而久之,连小孩都会唱了。
当年,伯母在院子里算是文化人,读过高中,学过音乐。可惜她是一个“癫婆”,一个癫了几十年、被人嫌弃了几十年的可怜女人。
儿时,我也对伯母没有好印象,每次碰见她都发怵。
记忆中,我曾莫名其妙地挨过她一耳光,只因当时我拿着镜子在自家门口“放电影”——就是反射太阳光。从那以后,我就认定她是一个“癫婆”了。何况她头发乱蓬蓬的,打着结,身上常年有股令人犯恶心的酸臭味。面相更是凶神恶煞,眉毛丛生、眼珠凸出。
伯母的精力似乎特别旺盛,她白天做家务、砍柴、放牛,做各种重体力活,到了晚上也只睡三四个小时。经常半夜喊口号、唱红歌,满嘴“打倒、肃清”,搅得四邻不安。
起初大家还因顾及邻里关系而忍耐,后来连伯父也开始咬牙切齿地骂,“他妈的,死癫婆。”长到叛逆期的堂哥也觉得丢脸,一样骂自己母亲“癫婆”。自家人都是这个态度,其他人自然就不客气了。
善良一点的人家,只是爱拿伯母吓唬自家不听话的小孩,“再哭就让癫婆来把你抓走,跟着她一起住猪圈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便将伯母当成了出气筒——上手打骂自不必说,闲得无聊甚至当街拿伯母当猴耍,我多次见到伯母被人用绳子牵着,像狗一样在地上爬。还有几个大男人摁住伯母的头,逼她吃污秽物。棍子往喉咙里捅完了还嫌不够,又让伯母三跪九叩,还有人骑在她背上,扯头发,蹬她脑袋。
伯母的病情时好时坏,严重时身上只穿很少的布片就满街走,一些光棍便用树枝抽打她的身子。小孩们则追在伯母后面,拍手叫喊:“癫婆,羞脸的癫婆。”
还有人只要家里丢了东西,就算在伯母头上,“人都癫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迟早要把她弄死丢臭水沟。”
那时我年纪还小,却已然发现,“癫婆” 看着很凶,却是尽遭人欺负,是村里最低下的人。
后来我细看伯母,发现她脸上疤痕交错,下颚凹进去一个很大的洞,那里面曾插入过一根竹棍,人为还是意外,伯母说不清,也不肯细说。那一次,大家都以为她活不成了,伯父甚至没有给伯母请郎中,任由她自生自灭。没成想伯母突然半夜失踪,一个月后,我们听到歌声,才发现她又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跟以前一样,衣不蔽体。
村里人说:“癫婆生命力强,骂不死,打不死,饿不死。不管遭受怎样的凌辱,多少次只剩下一口气了,只要抽根烟,很快就能恢复元气,从没见她进过医院。”
因而,他们又一次达成了共识,“只要不把癫婆打死,其他都没事,什么花样都可以。”
2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那种说不出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伯母虽然可怕,却是能看在眼里的。或许村里凌冽的风、狂吠的恶犬,以及人们拿来吓唬小孩的山中禽兽,令我更为寒颤。但对人,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不知为何,有时看到伯母受辱,我会悄悄落泪。
8岁那年,我在村里小卖部买零食,又撞见伯母被人拖到马路上,用绳子勒住脖子“游街”——原因是有人大清早见她裤子上有大片血渍,影响了他们“时运”。
小卖部的李奶奶小声感叹:“真没把癫婆当人,就算一条母狗,都得准它出血啊……”
我被这句话吓到了,头皮发麻,问李奶奶:“我能为可怜的癫婆做点什么?”
正在拿零食的李奶奶双手僵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半蹲着拉我的手:“我敢肯定,你们家以后败不了。你愿不愿意把这些零花钱给你伯母买些东西呢?”
我把身上的口袋翻了出来,又找到五毛钱,一并交给了李奶奶,“不够的话,我再跑回去找爷爷要,他比我有钱。”
李奶奶双手接了,熟练地从货架上抽出一沓草纸,拎起杆秤的提绳,“高高的两斤,快点给你伯母送去,她到底是个女人啊。”
我抱起那沓草纸,挤进人群,将它塞到伯母手里,然后踢了一脚拉绳子的人,飞快地跑了。我不敢回头,只听到后面一阵骚动,“快放开,癫婆要杀人了。”
我终于忍不住停下来喘息,双手蒙住眼睛,从指缝间偷看,只见草纸散的满地都是,伯母不要命了似的抢过绳子,正往拉绳子的人脖子上套,吓得其他人作鸟兽散。然后丢掉绳子,将地上的草纸一张一张地拾起,瞪着双眼一瘸一拐朝我走来。
我被伯母流血的嘴角,以及印有深红勒印的脖子给吓到了,撒腿就跑,再不敢停歇,一路跑回家。关上门,躲进被窝,当外面没了声音,我才放松警惕,睡着了。
醒来后,我担心伯母还在外面堵我,趴着身子从门缝里往外看,发现门口放着几个鸡蛋,还有一张写了字的纸条。待祖父回来后,我拿给他看。祖父说字有虞世南的底子,上面写道:“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握手。”
我知道这肯定是伯母写的,但我不愿意有她这样的朋友。祖父有洁癖,我的衣服再破旧却干净,我闻不得伯母身上的那股怪味。还有,如果和癫婆做朋友,我肯定也会被小伙伴们嫌弃。
我最多不再心里觉得她是个癫婆就行了。
再往后,面对伯母的“示好”,我总是敬而远之。而伯母也没有强人所难,只是远远地看着我。
有时她正在手舞足蹈地喊口号、骂人,见我从她面前飞快地经过,她会突然安静下来叮嘱我:“你慢一点,不要摔着了。”
穿着破裤子时,只要看见我,伯母会下意识地用手遮挡一下:“这样面对朋友,很不体面。”
时间久了,虽然我不敢与她亲近,却也不怕她了。有次和小伙伴捉迷藏,我跑慢了没地方躲,还是伯母给我解的围——她用几个草垛子盖住我的身子,在旁边唱歌。
有段日子,我将自己藏了好久的秘密告诉了大人:“我觉得伯母不是癫婆,她不讲卫生是没新衣服穿。像只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却不会飞,才挨很多人的打。”
他们都说我幼稚,不明真相:“癫婆被人打,你爷爷为什么不出面制止?就是因为癫婆心狠手辣,连自己亲生儿子都杀。死的可是你爷爷的头孙,他恨死癫婆了,只是嘴上不说,你活着的这个堂哥,比大的差远了,不讨你爷爷喜欢。”
3关于伯母的过往,我是了解的。因为就算我不想听,也总有人会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院子里经常有人说,祖父最大的悲哀不是娶了祖母,而是选错了儿媳,“就没一个能够帮着操持家里的,大儿媳是个癫婆,二儿媳(我的母亲)华而不实,满儿媳(婶婶)人蠢如山倒,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寻死。”
伯母无疑是祖父的几个儿媳中学识最高的那个。
她生于50年代,上过高中,这一点无人怀疑。“癫婆当然是会读书的,她说的那些话一般人听不懂。不过读书人不会转弯,尤其是女人,念了几个字,想法多,绕来绕去,就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她是聪明,殊不知傻人才有傻福。”
在嫁给伯父之前,伯母有过一段婚姻,听说是不愿意过早生小孩,被夫家赶了出来。我伯父比伯母大4岁,少年时因家庭成分不好,被迫辍学,后又因属于“黑五类子女”受到歧视,只能去当木匠学徒。即便能挣到钱,依旧无人敢上门说媒,在29岁那年才经人介绍娶了二婚的伯母。因此,伯父一生都对祖父颇有怨恨。
单从长相来看,伯父是祖父的三个儿子中最像他的人。我父亲因祖母怀孕时营养不良,矮小瘦弱;叔叔愚钝贪玩。而伯父一表人才,会读书,“按理说,怎么都不会娶‘癫婆’。可造化弄人,那时的境遇,癫婆愿意改嫁过来,算是看得起他。”
伯父心里憋屈,自然对伯母不怎么满意。唯一还算说得过去的,就是伯母给他生了四个儿女,头胎是个女儿,二胎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婴,几年后,又生下小女儿。
伯母能吃苦,月子只坐三天,就去地里干活了。伯父是个木匠,经常被人请去外面干活,做完事回家从不管家务,见伯母忙里忙外,非但不帮忙,若是手脚稍微慢些,还会大声呵斥。
在大家眼里,伯父总有撒不尽的气,吹不完的牛。他总说自己如果不是娶了伯母,早发财了。
在那一对双胞胎里,伯父最宠大儿子,祖父也最爱头孙,虽然两个男孩只差着几个小时,大的却比小的聪明多了。
后来有人提起这件事,还跟我打趣,“若你大堂哥还在,爷爷的独宠可轮不到你了。那孩子继承了父母的聪明基因,三岁能背部分《声律启蒙》,说话跟个大人似的,聪明劲都在他身上。其他三个就不尽人意了,没一个会读书的。”
那时候,农村人生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找医生,小孩生病也多用土办法。一次半夜,大堂哥突然发烧,口渴,喊着要喝水。伯母迷迷糊糊,随手拿了桌上的一个瓶子给大堂哥,堂哥一口气喝完,第二天就死在了伯母怀里。
那天伯母一直在惨叫,以至于后来咯了血,伯父没了理智,一想起大儿子没了,就殴打伯母,让她滚。伯母跑到后山躲了十来天,还是祖父出面说人在外面是死是活要弄清楚,活着就接回来,死了也得给个交代。
村里人都说,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却被自己的‘癫婆’娘给弄死了,换谁都有杀人的心,还想有好日子过?你祖父也算仁至义尽了,最爱的头孙死了,还劝着儿子不要赶走儿媳。”
从那以后,发疯成了伯母的常态,至少她自己,从没安宁过,别人骂她“癫婆”她从不反驳。起初,满婶婶和母亲还会过去帮她收拾房间,但很快就会被弄得不堪入目。再往后,就没人管得了她了。
4越到后来,我越发觉得,伯母不是“疯癫”。她只是不愿意面对自己,早早地把自己的人生给封死了。有些槛,她跨不过去,也不想跨过去。
有时,伯母比谁都明理。很多年了,伯父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各种不如意迁怒于家人,对祖父的抱怨甚于伯母。有次,伯父公开指责祖父,直呼其名,说祖父不配为人父,枉上过大学,却一事无成,害了子女一生,“别人的父母都给小孩置业,只有你无能。”
祖父被气瘫在地,而第一时间冲过去扶起祖父的竟是“癫婆”伯母,她转头说伯父:“自己要做爷爷的人了,还搞不懂逻辑。时代的悲哀,你怪爹爹,爹爹怪谁去?打老婆算你有本事,以下犯上却是懦夫。你将爹爹气死,我就不要你了。”
在场有人说,“若不是有‘癫婆’在,这两父子今天收不了场,她保全了那个家的脸面。”
大是大非面前,伯母从来都是清醒的。
我完全对伯母不设防,是在我12岁那年。在这之前的好几年,尽管伯母多次向我示好,我都是能躲就躲,但这次,是我自己主动奔她怀里。
那年,祖父已经卧病瘫痪在床,伯父他们四兄妹商量,每人负责照看半月。伯父虽然应着,却几乎不管,只是让伯母去送饭,以至于祖父的大小便都在身上,卧室里臭气熏天。轮到叔叔时,他借口自己要做生意,花钱请小姑帮着照顾,而小姑晚上却扔下祖父,跑别人家里睡觉,说自己怕。四个孩子当中,只有大姑尽了自己的本分,却也只是尽本分而已。
那时候,我已经上中学了,在学校寄宿,每次回家就抱着祖父痛哭。
他是一个有严重洁癖的人,就连看过的书,都跟新的一样,却没想到有子有孙,到了晚年却屎尿都没人管。
我对祖父说,我想退学照顾他,祖父愤怒地推开我。这一幕,被伯母瞧见了,她伸出手,做出要打我的样子,却最终接过我手里的毛巾,“这个家我还在,你是读书先生,我是癫婆,爹爹是病人。”
于是,我第一次主动抱了伯母。
在祖父弥留之际,伯母照顾祖父的举动令村里人刮目相看。打那以后,除了家人,院子里再没人喊她“癫婆”了。
5祖父去世后,我才发现,自己和从前的伯母一样,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累赘。家族里最有威望的姑奶奶曾当面交代众亲戚,“要妥当安置好孩子,他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大腿骨折,如今祖父也不在了,你们要扶持他成人。”
亲戚们满口答应:“就算是别人家的孤儿,我们都要尽力而为,放心,一定不会让他成为流浪儿的。”
可祖父坟茔上的黄土未干,姑奶奶的车子刚开出没多远,亲戚们立马变脸——“天高皇帝远,嫁出去的老姑妈,回来一次只有一次,动嘴皮谁都会,一头担子不好挑。”
名义上,他们在商讨我的安置问题,实则各怀心思。我祖父有一些存款,按当时的物价,足以让我读到大学,祖父也是这么打算的。其中还有5000块是我父亲的抚恤金。事实上,在祖父去世那天,当我赶到灵堂时,祖父的房间已被一扫而空。
闹得最凶的是后来改嫁过来的婶婶,之前满婶婶因产后抑郁症喝农药自杀,新婶婶嫁过来,就连邻居们都说她不简单。
在四方桌前,我刚开口,“我想要爷爷的……”话还没说完,婶婶就扯着嗓子喊——“你爷爷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你吃的、用的、拿的还不够吗,凭什么分东西?”
小姑妈也立刻给我扣上一顶帽子:“爷爷是替你死的,@¥先生说你走天罗运,恐怕保不住,爷爷听了,和@¥先生说,一定要保你一世,没多久就莫名其妙中风了。”
叔叔随声附和:“要知足,这家人没哪里对不住你,怎么分都轮不到你做小辈的。”
伯父说自己最讲道理:“这样说吧,你还欠着我们几个人的钱,当然现在不逼你还,但是得记账。你大腿骨折时,爷爷托我给你往医院送了1000块钱,他明确说了是借给你的。既然是借,有借有还,爷爷去了,钱就归我们,道理你该明白。”
当时我出院没几个月,走路、上学都是靠拐杖,每逢变天,腿胀痛得彻夜难眠。那天也是,我忍住疼痛回答他们:“爷爷的东西我一定要分,那1000块钱我认,会还,不过得落纸笔,分成5份。伯父、叔叔,两个姑妈,还得加上我。我的父亲是早死了,但他尽了孝,留下的抚恤金里爷爷拿了5000块,你们却没给过钱。”
说着,我拿出了作业本和钢笔摆在桌上,他们几个面面相觑,都不愿意伸手去拿。
又是婶婶率先出头:“你不要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搞幺蛾子,谁给你签字。”
小姑妈把作业本往我面前推:“就直说你到底想要想什么,我们不是不让你说话。”
“我要爷爷所有的照片……”
我话音还没落,小姑抢先答道:“你自己选的,我们说了,你想读书,我们不干涉,既然拿了照片,天公地道,你就不能要别的了。”
我点头。
大伯和叔叔一声不吭,婶婶松了一口气,“那就只剩下那1000块钱……”
就在这时,伯母来了,她不废话,直接掀翻桌子,骂道:“畜生,现在谁都想分一杯羹,自家一亩三分地都没种好,贪心不足,生死都不安宁。”
这话听着像是在骂我,婶婶斜眼看我,“连癫婆伯母都清醒了,骂你得寸进尺,你自己好好想想。”
我突然就笑了。见到伯母后,随便他们说,反正安心,至少今天相安无事了。果然,伯父他们自知没法和癫婆计较,各自散去。
伯母扶起桌子,打扫堂屋,用抹布给我擦眼泪,虽然越擦越脏,我却觉得油烟味很香。伯母语重心长地说:“爷爷的东西现在已经变成他们的了,男子汉以后自己去挣,不食嗟来之食,不怨天尤人。”
祖父的遗产我一分都没拿到,那些照片最终也不见了踪影,我的祖父真的不在了。
6很快,伯父开始劝我退学,不断地给我灌输“读书无用论”:“你爷爷进过大学的门,还不如一个农民;你堂叔毕业于清华大学,一事无成;我的小孩都是14岁就出门闯荡,你读什么书?”
很少和伯父顶嘴的伯母再次与他针锋相对:“读书有没有用,不用你来评判的,要让孩子自己选择。他打心眼里觉得有用,即便你们都觉得没用,都有用的。”
伯母突然就不再闹腾了,只在别人欺负我时,才会凶神恶煞地出现:“还轮不到你们这些牛鬼蛇神来上身,他死了爹,至少还有个癫婆伯母看着大门的。”
有邻居大妈自以为同情我,将馊了的冬瓜给我吃。我出于礼貌,尝了几口,说了句又苦又酸,她便说我不知感恩,“人家一片好心施舍东西,你却嫌东嫌西。”
伯母听见了,当着大妈的面,将碗扣在地上:“我们家的孩子不论现在还是以后,都不会吃你的馊东西。你这种伪善又有心计的人,比那些冷漠自私的人更可恶。”
我上高中时,学校放月假期间,食堂不开餐,寝室停电,我只得回家。因长期没人住,家里到处都是灰,锅生锈、米发霉、被褥潮湿,伯母知道了,多次喊我去她家里吃饭。见我不愿意,伯母每到月底就提前过去帮我打扫卫生。
后来,我家被小偷洗劫一空,连锅碗瓢盆都被偷了,我再无能力单独开火。这时,伯母也不再好言相劝,只要见我一进院子就拖我进屋,我不去她就狂躁骂人、砸东西。
对于月底我过来吃饭,伯父不反对,却不如伯母大度,每次吃饭时就爱在桌上碎碎念:“多一个人吃,就多一份负担,米仓又空了;一家子人吃饭,怎么能不坐吃山空;虽然你吃得多,伯父不怕你吃了的,但人不能懒,吃完饭你去外面割鱼草。”
外面下着雨,我背着篮子一瘸一拐地出了门,没有斗笠,没有蓑衣。我承认,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真难受。从此,我宁愿挨饿,都不再去伯父家了,而伯母却依旧三番五次地喊。
见我无动于衷,伯母干脆砸开门,把剩下的饭菜打包送来。然后再用工具,边修门边讲道理:“你能过来吃伯母的饭,是把伯母当人看。”
听到伯母这么说,伯父又不乐意了,“吃饭都要三请四请,摆什么架子,难道我们真会饿死你?懒当然是没得饭吃的,你伯母要喂猪、做饭、砍柴,临了还要伺候你,你受得起吗?”
伯父不但当我面说,还四处抱怨我清高。有人看不下去了,悄悄告诉我:“孩子,吃别人的饭,总要受些委屈的。以后你就不要再让伯母三请四请了,主动过去。”
而当我主动过去吃饭时,伯父又说:“这人啊,真现实,每次吃饭就知道过来了。”
于是,我便提前过去帮伯母煮饭、洗菜,伯母却不让我管,让我看电视。电视刚打开,伯父就大发脾气,“白吃白喝,还要享受,果真坐着就能捡现成的。”
7这么一来二去,再往后放月假的时候,我就不再回去了。偶尔想起伯母,我也不愿回去,宁愿自己泡一包方便面,在寝室里点着蜡烛发呆,这样至少没有心理负担。寝室逼仄狭窄却自由,外面下雨,就听雨声。
有一回,我在学校外面的集市上瞎逛,好像看到了伯母的身影,以为是幻觉,过了一会儿,背后传来一股熟悉的臭味。转过身,就看见伯母拿着一个苹果,不停地往身上揩,越揩越脏,递给我时油油的。我双手接过去,大口吃了。
伯母没有多说话,试探性地问我:“家里其实没有阶级敌人,没人赶你走,那些砖块垒着是你的,拆掉还是你的。你不回去看看吗?春天来了,到处都是吃的。”
我一声不吭地跟在伯母后面,她偶尔回头看我有没有跟丢,不时问我,是否还记得回家的路。我追上她,她便往前跑,与我保持距离,“我在前头给你引路呢。”
回到家,院子里的人过来对我说,“癫婆现在不可怕了,安静,友善,只是脏。”
伯母听见了,指着我家堂屋说,“家运来了,燕子在你家垒窠。我不闹,不能惊醒燕子妈妈和它的孩子们。二月春风的剪刀,还长在燕子尾巴上,那时飞的翅膀。”
也是从那个春天开始,我吃了很多很多香甜的水牛花粑粑。都是伯母做的。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年,我到底还是走出了山里。
上大学前一天,伯母让我扶着她去河边走走。此时的伯母不过50来岁,身子却佝偻得不像样了,不像从前,只要抽根烟就能恢复元气。
到了河边,伯母点了一根烟,吸了几口递给我:“你赶上了好时代,尝尝,伯母没什么给你的,水牛花要明年才开,我怕是不能给你做了,以后只有梦想给你护航了,你要尽情地飞,遇到合适的人家,要像燕子一样给自己垒一个窠,很暖的。”
看着我笨拙地拿着烟不知放哪里,伯母又将它接了过去,翘起兰花指,嘴里吐出好看的烟圈。
“告诉你哦,我当年不是小将。其实算是小资产阶级,穿旗袍,跳交谊舞。我的‘快三’跳得好,不过是双人舞,我的老师毕业于燕京大学,多才多艺。”
“我真不是受不了秩序恢复的落寞,便继续制造着噪音与混乱,以此获得满足。”
说着,伯母缓慢地摆了摆身子,抬左脚,以右脚为轴,不让我扶,喘气旋转;一节过后,休息了将近半个小时,又站起来,左脚前进,跳三步。这场断断续续的独舞令我感动,尽管面前是一个虚弱的老人,我看到却是她曾经招摇绚丽的青春。
那天伯母在河边唱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仓啊……”她说这首歌是自己真心想唱的。
歇了一会后,伯母又站了起来,朝着对面的大山喊口号:“历史的足迹在田埂上,在大河里,还在我们卑微的生命里。侄儿,你还在生长,要耐心地过好这一生。”
尾声
我的伯母终于还是在鲜花盛开的时节里走了。
我连夜买车票赶回去,当我出现在院子门口时,我听见有人大喊:“这个侄儿回来送伯母,她就圆满了,这家人没有看轻这个女人,有人在乎她,一直都有的。”
有人说,伯母脏兮兮地活了一辈子。我在给她的祭文里写道:“伯母,一身尘土飞扬;一生纤尘不染。”
照片里的伯母还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像是与世界为敌,实际上却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成了院子里最坦荡最温和的人。
大概只有我知道伯母的名字,她曾很认真地对我说,“除了我死去的父亲,他们都把我的名字喊错了。我叫‘乐潋’,登记造册的人不知道,给写成了‘乐莲'。不过没事,反正是恼人的癫婆了。”
上祭前,我特地去了一趟伯母的娘家,从几个还记得当年事的老人嘴里得知,伯母年轻时也曾娉娉袅袅,细语含羞。
“乐莲以前不难看,人聪明,不随波逐流,后来变成那样,可能是受高中老师的影响太深。那个先生毕业于燕京大学,很有才华,却活活被打死在乐莲面前。”
伯母走了,我没有伤心,她该歇下,做回真正的自己了。山上的水牛花照旧还会开,再没人给我做水牛花粑粑了。她说得对,人真不如花,一旦凋零就不再开了。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刘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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