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小姐的身份,在18岁那年出嫁时已离我而去了。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我是被冠以夫姓的某氏,不再是父母爱娇的女儿了。别的女儿16岁就已出嫁,母亲不忍心让我离开,她深知一个姑娘成为妇人后的无奈和艰辛,一次次向夫家推迟着婚约。卫家虽然心里不满,然而惧于祖父陈廷敬的权高位重,也不敢说什么。
我一生的悲剧,就在于生为女身。识字起,就过目不忘,六岁时做的诗,让祖父喜出望外,说他们家出了一个“咏絮才”。
父亲一边心里得意,一边遗憾地在旁边说:“可惜不是男儿,不能像公子们一样早登进士,光耀门楣。”
祖父望着抱在膝上的我,忽又黯然。
“美丽聪颖,多才早慧,且生于富贵之家,完美者易为造物所忌啊。”
他担心我福祚浅薄,当即吩咐管家:
“去家庙里为静渊孙女点一盏长明灯,每月账房里领十斤香油供养。”这是我的堂哥们也没有的优待。
静渊这个名字,也是祖父起的,我原本叫静媛,祖父请@¥先生排我的四柱,说命里缺水,火旺土燥,生辰失衡,需用水来补。渊乃深水,取静水流深之意。
我自小是父亲陈豫朋的掌上明珠。垂髫之年时,春天,他与堂哥们去郊外游春,甚至让我女扮男妆随他一起出门。我手里握着一把野花,被他抱在怀里,同骑在那匹青骢马上,在风中忽而按辔缓缓前行,忽而扬鞭驰骋荡起一溜黄色烟尘。看到我一会儿咯咯笑,一会儿尖叫,他也高兴得哈哈大笑。
他说看着我,只觉得人世的烦恼,都消散了一半。母亲也因此多得了许多笑脸,他的姬妾们见到我,也格外亲热奉承。他特许我和哥哥们一起在书院读书,自由出入他的书房。但有一点是不肯妥协的,就是给我缠小脚时,对于我的任性抗拒和哭泣流泪,他毫不放松要求。他知道,为了女儿将来的婚姻幸福,有一对裹得尖俏美丽的小脚,胜过满腹诗书。
陈家的大宅院,是依山傍水而起的建筑群。背依樊山碧峰,前临樊溪清流,对面有西山岭为自然照壁,山环水绕,藏风聚气。那年风水先生站在城楼上捋着山羊胡子称赞说,靠山临水,不富即贵。我的曾祖父是富商,祖父是康熙帝的老师,我的父兄宗伯许多人都做了朝廷的高官。
但女流也不可小瞧。陈家的姑娘从小都读书识字,我的母亲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优雅从容,能颂《离骚》,有诗才。她和我的姑姑们有时还燃香为时,结社赛诗。
这都是12岁前的旧事。12岁庆生之后,我就遵父命搬进了小姐院,那里有专门给女儿们建的绣楼。我长大的过程中,兄弟们都精进学业,开始报效朝廷,建功立业。唯有我,镇日里只能闷坐绣楼,逗逗笼中鹦鹉,与梁间燕子说话。无边的愁绪,只能付诸写诗填词来排遣。
陈宅庭院深深,路径纵横,青砖碧瓦的屋宇栉次鳞比,仿佛迷宫一样。而我住的院子,如果细心些,还是能很容易认出来。小姐院在内城的中心,别的房子屋脊都是像冠帽一样挺起,两角高挑,唯我的小楼,屋脊是低伏的,像卷起来的书页,也称“卷棚顶”。父亲说,男尊女卑,建筑上也要有区别。男人们知道这个,一看房顶,就知道是姑娘们居住的,走动之间,都会绕过这块地方。刚住进绣楼时,为了怕我寂寞,父亲还在小花园里,假山旁,安了一架秋千。花园里面花木扶疏,流水潺潺。我白天在楼上绣花,读书,弹琴。天气好时,去花园里看鱼,赏花,荡秋千。
我很胆大,蹴上秋千,在春风中让自己飞得老高,丫环们都吓得掩口惊叫。我喜欢这飞翔的感觉,素色的衣裙在风中飘起,像扑扑奋飞的翅膀,离天空越来越高,风呼呼在耳边穿过。有一回,我的鼻子尖甚至和一只燕子只差一尺远的距离。
“东山下林影,西阁日光残。脉脉春风里,幽花生暮寒。”
每当有好诗句写出,我就让丫环抄了给父亲看。他看完了再在纸上用红笔圈点,批注或改动。那是段好时光。祖父与父亲的官位一升再升,皇上很器重他们。虽然繁忙,但他们心情都很快乐,各自踌躇满志。唉,多么想像他们那样过自己的一生啊。有时望着楼头飞过的燕子,我特别羡慕它们那双能飞出重重屋宇的自由。
祖父除了给圣上讲经,还主持编纂《康熙字典》。每次回家见到我,他都会出几个生僻的字,来考我。也出题让我和有“神童”之称的弟弟陈师俭,当着他的面做诗。有时,做出好诗,他会击节称赞,顺便赏给我们一些扇子,笔墨纸张等东西。他说,我的句子清丽洒脱,有清照气,但又批评我不该小小年纪,多写愁绪,少喜态。
某日,祖父和康熙帝一起赋诗时,无意中吟出了我的伤春句。被皇上追问,祖父只好具实禀告。帝命将我写的诗拿来看,赞叹不止。让旁边的祖父内心得意满足又惴惴。后来,有同朝大臣提醒祖父说,皇帝既对令孙女如此爱悦,何不将她献与皇上做妃子。祖父自谦说不敢高攀,不敢妄想。其实心里挺害怕这样。他说宫中后妃成群,当今圣上又是不贪女色之铮铮汉子,宫中的寂寞春秋,对一个女孩儿来说,只是名声,绝非福气。况且我的天真和单纯,并不适合那里的复杂生活。还是与普通的王孙公子婚配,可以夫唱妇随到白头。
我的丈夫贡生卫封沛是沧州人氏,乃家父同僚世交的儿子。见过他的人都称赞说他英俊潇洒,又才学丰赡,与我天造地设。十三岁起坐在绣楼里,我就开始为自己准备嫁妆了。女儿家都是这样。在漫长的四季中,慢慢地绣着鸳鸯枕,红凌被,红襦袄和石榴裙。那是将幻想、相思和羞涩的喜悦,都融进了一针一线。
结婚时,嫁妆迤逦了一里地,各样箱笼物什,各色绸缎,器玩,引得嫂嫂们好不嫉妒。相府的千金出嫁,排场自是不同,那天皇上亲自赏赐的锦缎和首饰,由宫人礼盒捧着送到礼堂,给婆家挣足了面子。那天,鞭炮声欢快地响过,到处都是恭喜的笑语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时,天忽然阴了一下,一阵狂风卷进喜棚,竟然吹熄了一支大红喜烛。众人惊慌失声,但很快就又点燃了,仪式继续进行下去。变暗的天色下,唢呐吹得更响亮了。百鸟朝凤的曲子,直飞云霄。
花烛夜,解语花对连理枝,说不完的缱绻情深。今昔何昔,得此良人。虽是初见,却似已经相识很久了。
丈夫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他胸有大志,一心向学,在国子监读书中,十分刻苦。这次奉命告假回来成婚,新婚的第二天晚上,就读书到三更才睡,以后几乎天天如此。我知道,公公这两年被接连贬官,颇有门第衰落之悲。相公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振家业。作为相府的快婿,他也颇有压力。我的叔伯兄弟们,多是中举做官的人,一家人红紫朱绯,十分威势,他这个女婿,不免心里多了自卑和急于出人头地的热望。红袖添香,夜深伴读,我也没有什么怨言。但没两天,我就因为婚礼的劳累和秋夜受了风寒病倒了,额头火烫,咳嗽不止。婆婆疼爱儿子,怕他也染上病,让他搬到自己上房的暖阁儿里去住。我的病好后,婆婆不言,相公便也不好意思搬过来。我们俩也就只能在每天早晚请安时见面。
半月之后,相公又回京城国子监里读书了。我们俩就此分开。
接下来的一两年中,我们俩也曾鸿雁往还,但都是害羞胆怯的人,信上也都是发乎情,止乎礼。有时候,也会随信附上几首诗,来表达内心的思念和忧伤。我怕自己分了他努力向学的心,虽然在夫家过着寂寞压抑的生活,却也并不吐露。有时娘家派人来接我回去小住。在父母面前,只是朝夕承欢,并不敢吐露内心的忧愁。
转眼将近两年。丈夫学业长进不少,殿式的期限近了。一家人暗暗欢喜,只盼功成名就,捷报传来。公婆的脸上早晚盈着笑意,我天天在阶前翘首相盼。谁知等来的竟是不幸的消息,他因长久用功,身体亏虚,在学中偶发旧恙,竟然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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