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生辰正文

山居笔记——清明花开春自来

作者 雷扬彧

阿招!

尚坊来接我们的农民中,有几个女的,都年轻。那个看过去最年长的,大家都这么叫她。

阿招约摸二十来岁,瘦小,鹅蛋形的脸上,有些雀斑,单眼皮,淡淡的眉毛修得齐整细长,好个柳眉如丝,说笑时,露出颗金牙,细细的发辫俏皮地垂于肩头。她说话快,声音大,喘息粗,后来知道她有哮喘病。

山居笔记——清明花开春自来

从丰岭往尚坊,总上坡,隆冬的山岭,寒风凛冽, 我虽空着手,可不一会,全身发热,随即便微微出汗,走着,走着,竟又有些寒颤。

天阴着,天地间似有一层薄雾,轻纱梦幻般笼罩,林木森森,溪流潺潺,人烟渺渺,莫非要走向柯南道尔笔下失落的世界?

原本我们拒绝这样的发配,那是除榜山外,公社最偏僻的大队!但没顶住轮番劝说与威胁。

阿招一路上谈笑风生,不时和年轻小伙子斗斗嘴,知道他们乐,却不知所云,方言与福州话有距离,不过年轻人都会说些普通话;我瞥了眼其他几个女孩,相形之下她们矜持多了,即便偶尔抿嘴浅笑,还霞飞双颊。

“到了!

那就是尚坊!

那就是你们的小楼!”

阿招兴奋地喊到。

一幢小小的简易木楼,立在离村口不远的村道边:孤零零,未来的日子,它要为我们遮风挡雨。

我们走了进去,村里的老弱妇孺也推推搡搡往里挤,瞬间,便将我们围得密不透风,那刻,我们宛如动物园中供观赏的珍稀物种,众目睽睽下,顿然手足无措,正窘迫。阿招说,大家散了吧,知青要休息。她边说,自己也边往外走。还真有人听她的,大家松了口气,默默地在厨房的条凳上坐下,我呆呆地望着一条在门外无所适从瘦骨嶙峋的土狗。一会儿,阿招提来热水瓶和一叠小碗,招呼我们喝水。说,过一会带我们去吃派饭,再帮着整理房间。那天,我们进村,她忙忙叨叨,累得气喘吁吁。

我暗忖:这阿招定是大队分派来管我们的吧。可真相让我吃惊,她就是普通社员,古道热肠,聊尽地主之谊而已。

后来,才明白,我们自此便步入孤苦飘零的人生之旅,唯需严加管束时,方有人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其实,真没阿招什么事!

村中女孩分两种,一是童养媳,一是亲闺女。山村僻远又贫穷,姑娘多不愿意嫁过来,因此,但凡家中有男孩,早早地就抱童养媳来养。和姑娘们相处久了,就是不说,也能辨别出,哪是亲闺女,哪是小媳妇。本来寄人篱下,哪个不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除非很特殊的。阿招的身世在村中算显赫,亲二叔文革前是公社的副书记;亲生父亲是长兄,她是长女,虽父亲已故去,但母亲没改嫁,仍住婆家,婆婆只把她母亲当女儿,疼她,敬她,因此,在家族中她既是长女,也是长嫂,举足轻重。后来婆婆又为阿招母亲招了个女婿,那就是阿招的继父。

阿招是早产儿,打出生起,就病病歪歪,母亲格外怜爱,她却不娇气,凡事干得不比别人差,又极懂事。为了给她换身体,家人早早为她招了夫婿。

阿招很快成为我们知青的朋友。

刚来时,我们总没下饭菜,常常,大家在饭汤中加些盐,开饭了,一人盛一碗白饭,就着咸饭汤,埋头默默地吃。阿招来,呆看着,旋即,悄无声息地走开,一会儿就端着碗炒笋干来,热气腾腾,一时,藠头与笋干混合的香气,氤氲了整个厨房,那味道更不必说,似比猪肉还可口;有时,是一碟红红白白的豆腐乳,一样的喷香扑鼻,让人口舌生津……更多的时候,她收工后,会携些菜蔬,悄悄地放在我们贮水的木桶旁,夏天多是空心菜,苋菜、韭菜、豆角,入秋后,就是芥菜、萝卜、芋头等。

要出工了,你发现耙子坏了,这时只管上阿招家,她家总有富裕的,你随便拿;扁担不好使,没有箩筐,畚箕;有朋自远方来,急需一壶开水……你只管向阿招开口。渐渐地,我们习惯成自然,好像阿招家的即是我们的。阿招的宠溺,也滋长了我的懒,几年了,我都不知如何修锄头,其他的农具更不用说。

夏天的正午,太阳毒,小楼呆不住,在村附近出工,偶尔我们中午会回村略作休息,不过不多。这时,阿招常执拗地拉我们到她的屋里去,她可怜的老公立即被她客气地扫地出门。这样,阴凉的卧室,宽大的卧榻就是我们的。卧室挺整洁,泥黑的地面永远干干净净,床上破旧的衣被总叠得整整齐齐。有时,她出门赶墟,男主人居然习惯成自然,也不在屋内休憩。起床后,当我们拿上农具准备出工,阿招或她的母亲总让我们喝了清明花茶再走,灶上一大瓦罐早上就泡好的茶,旁边一叠洗净的碗,迷迷糊糊地喝着冰凉清甜的花茶,还真有些家的感觉。

山居笔记——清明花开春自来

隆冬时节,风声、松涛声,在阴冷的山谷间呼啸,凄厉尖锐如鬼魅狰狞的笑声。

小屋的墙,透着风;下小雪时,小小的冰珠会顺着屋瓦滚落到蚊帐顶。为御寒,我们早早地将四面有护栏的床,弄成一个大草窝,中间是一床不厚的棉被,实在太冷,就将衣物稻草等盖到被子上,这样居然能半睡半醒,瑟缩着挨到天亮,只不过,睡醒后,腿异常酸痛。

一年最冷的时候,在春节前后。白天,没有足以御寒的衣服,就狼狈了。

那年,一人在山里过年,早饭后,缩在灶前,炉中的火,从殷红到暗红,到深棕,到灰白,余温正在一点点消退,深知砍柴难,绝不敢为取暖而奢侈。阿招来,看到我,吃了一惊。忙问:“很冷吧?”我点点头,那时说话舌头已不利索,满脑子想着妈妈的话,上海冬天的清晨常能在街巷中看见冻死的人。阿招把手中的火笼塞到我怀中,拉着我就往她家去。到她家灶前,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来,灶膛的火渐渐温热了我就要凝固的血液。当地人总习惯在家中一个灶膛中成天烧着火,他们要煮猪饲料,山里人似传承了墨子兼爱衣钵,以为让家中长喙参军吃残羹冷炙已万般愧疚,不烧开煮沸,更是慢待!当然,我猜他们多不认得那个仁慈的老祖宗。

“冷就来!”阿招这话,比灶膛的火还暖。当时不是没想到,而是年关,人人忙,不好意思打扰。后来那些天,我几乎天天到阿招家灶台前报道,成了他们家的专职伙夫!

逢年节,村民杀猪,孩子们、年轻人闻讯早早跑来,将屠宰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不想听猪凄厉的惨叫,无法面对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失,所以从不去凑热闹。紧接着,杀猪人家,一定大摆宴席,但绝不是家家扶得醉人归,那年头猪肉金贵,人家只邀请至亲好友,而阿招每次都会叫上我们。醇香的佳酿,滑嫩的猪血,鲜甜的猪肉,还有热情、友善的目光,坐在阿招的亲眷好友之中举杯执箸,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微醺的内心注满感动。

在阿招看来,她的即是我们的,这不仅指物件,还包括某些技能。我可以教!她常如是说。

入秋,她嘱咐我们多种些芥菜。墟日,我们随她上集市挑菜苗。一次,我们种下的菜苗总不见长,阿招诊察后,一针见血道:你们选的地太阴,芥菜也怕冷!冬天收割了,她帮我们一起把芥菜晾晒在回廊的栏杆上,待几成干后,她又叫我们买来盐巴,自己则从家中弄来红酒糟,腌菜的坛子,而后,手把手教我们腌制。又如做豆腐乳,晒笋干,酿酒,制作麦芽糖……一件件,一桩桩,阿招都教得很上心,唯恐我们不会。

有时,连我们比较荒诞的请求,阿招也应允。

一次农闲,我们突然心血来潮想上榜山看看,那是我们公社最偏远的大队,几乎与世隔绝,不知是不是荒莽之地特有吸引力。据说上榜山的路极难走,多在茫茫林海中蜿蜒起伏,极崎岖坎坷,常蛇蜥出没,有的地方竟是绵延五里的陡坡,它离我们村近三十里。

我们并没抱多大的希望,不想阿招很爽快地答应了。

山居笔记——清明花开春自来

初夏,风和日丽。开始我们沿溪行,大家说说笑笑,潺潺溪水,格外清洌,绿树翠蔓,一派生机,溪中礁石,在明媚的阳光下,呈五彩,又洁净干爽,你见后,只想上去坐一坐,躺一躺,岩石边,满是开得正艳的金针花,黄灿灿,娇艳欲滴,空气甜丝丝的,我们惊讶不已,慨叹深山中竟然藏着如此美妙之境地。

可不一会儿,我们就不得不走进全是上坡路的竹林。在林中小道上,我们遇到一条剧毒的蛇,按村里长者说法,被这种蛇咬了,无药可救。好在那蛇当日心情不错,或许它正有更要紧的事得办,没有搭理我们,甚至不屑一顾,自顾自慢悠悠地穿行而过,不一会儿,便渺无踪迹,我们盯着它爬过的路面,还在发怵,阿招已低声道:我先走,你们跟着!

她挑着带给榜山亲戚的酸菜,还有就是我们脱下的衣服。一步三喘地领着我们在密林中穿行。

返村途中,一路下坡,轻松不少,我们心情特好。莉突然对溪边的金针花大感兴趣,阿招说,花可以做菜!大家马上欢呼雀跃,在礁石上跳来蹦去地采摘。可好景不长,突然,梅惊恐地叫道:马蜂!

阿招马上大声叮嘱:“站住,千万别动!”可大家慌了,本能地扑打起来;这下,马蜂准确无误地确定了攻击目标。小马蜂,大阵仗,对付入侵者可谓倾巢出动,一边狠狠地叮咬,一边喊杀声震天动地,嗡嗡嗡,嗡嗡嗡嗡……我们抱头鼠窜,它们却痛追穷寇。那日,除了阿招,我们个个满载而归,头上脸上平添若干醒目的大红包,又锥心刺骨的痛;去时,人人满面春风,归来,个个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如此凯旋,有何颜面见父老乡亲,进村,就迅速躲进小楼。这下阿招忙开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会儿,挑水,劈柴,熬粥,一会儿,寻刨花,煎刨花水,为我们擦拭,仿佛家中长姊,粗重的喘息声时不时在耳边响起。

我们好喜欢阿招常带给我们的那些难辨真假的信息。精神荒漠中,有甘霖飘洒,怎不叫人快活?

她说神道鬼,我们当志怪小说欣赏;她言邻里短长,我们借此熟悉生活的环境;她发布公社县城的传言,我们总嫌过于简略,说不定那里藏着什么重要信息呢!

知青小楼的人陆陆续续走了,人去楼空,阿招再来,神情落寞,似有亲友离去之哀。最后剩我一人,阿招来时,虽不似以前那般容光焕发,兴致勃勃,但仍笑盈盈地为我排忧解难。

那次我住的小楼闹“鬼”,她小心翼翼地嘱我该如何行事,有时甚至执拗地要陪我过夜,说人多阳气重,而我却担心,如遇贪鬼,人多,它更欢喜,一并吸魂摄魄,岂不快哉!来娣说她疑心生暗鬼,笑她迷信,她也不辩驳,只是淡淡地说,你不懂!不过,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鬼!

奇了,那时虽一人面对诸种诡异之事,却并不十分惧怕,后来细想,原来心里隐隐觉得,身边有一位长姊,她瘦弱的肩头,我随时可以倚靠。

阿招的小烦恼也会跟我们说。她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能有自己的孩子,可结婚很久,始终没怀上。那时知青点还热闹着,大家知道后,带她到福州诊治,可一直不见效。阿招转而去@¥。@¥地说,她是桂圆花命,迟开花,迟结果。阿招很高兴,逢人便说,也怪了,当我们以为她这辈子与自己的孩子无缘时,山村传来消息,说她怀孕了,那时我想她快四十了吧!

山居笔记——清明花开春自来

每年,东风乍起,雨丝零乱,山里的清明花就争先恐后地开放,淡黄色的小花,很快就铺满沟沟梁梁,远远看去,像极了初雪的原野。我一直喜欢清明花的生机蓬勃与热情奔放,她来了,春就来了!

我常想,阿招怎么是桂圆花呢,她应该是清明花呀!

原地址:https://m.ziweifu.com/bazi/20220307193017.html
版权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本文系作者授权发表,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