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出去办事的时候,我妈就说,过节人家不放假了吗?我说这是什么节,哪有什么假放?在官方上,没有这个节,我回答的语气,完全是从前对这类无假节日的不在意,甚至于有点似对封建迷信的不屑。
从前,大多数人家习惯在农历七月十三这天包粽子,我记得大早起来就要洗一大盆粽子叶,后来我才知道粽子叶叫箬叶,初看几大扎以为很快能洗好,慢慢洗了发觉老也洗不完似的,要一张一张地两面都擦洗干净,还要当心着被割到手,但洗过第一遍,第二遍就很容易了,过一过清水就好。
还有撕捆粽子的藤条也是小孩应该帮忙的,我查了也查不出那种藤条植物学名叫什么,只知道老人叫它“藤果苗”,不知道它的实际名字,只能用“音似”的写法。
终于一切都准备齐全,开始包了,小孩最想一试身手的时候,但大人就会“去去去,一边玩去,别把米弄得满地都是”,到了大些,女孩子就被允许跟着大人包了,从奶奶的话中,似乎从前作儿媳,包的粽子歪歪扭扭,会被婆婆批评的。我听到母亲,婶婶一辈说的却是她们嫁来后才学会包粽子,她们的学会,我想应该指包得端端正正的。
所以我包得歪歪扭扭的,也能被原谅,更糟糕的状况是包不住米,从裂缝里掉出米来,又如果捆得不好,熬煮的时候满锅是米也不好。所以小孩只要包得不掉米就好了。
我奶奶包的粽子,端端正正,捆的藤条间隔均匀,每条粽子大小都一样的,我们后辈总说奶奶真是“老手”。我奶奶也确实做什么事都非常细致,认真,恭谨,不知道老那辈人是不是都这样做事的,但很可惜我没受到一点感染,从小做事都是很快很马虎,有一天我在山上锄草,太多了,反而不着急了,慢慢地锄,锄得非常干净,自己看了非常开心,第一次体会到了慢慢,认真做一件事的乐趣,但现在还是有马虎,贪图快的习惯。
更让作为孩子的我们开心的是包完粽子后剩下的粽子叶,尤其在大人不让包的那个年纪,我们把剩下不要的叶子拿去包沙子,看起来有模有样,不知道的都不知道里面是沙子。
我有一个心有愧疚的记忆。那次我们包了一条沙子粽,似乎有人建议拿去给“某某十”,某某是人已去世很多年,不忍提名,十是他的排行,人们都这样叫他。他是一个孤寡老人,所以人们过节他还独自在石凳那里坐着抽烟,也不回家。我们似乎拿了一条沙子包的粽子去骗他,他知道被骗后大骂起来,我们笑得不行。
但我很怀疑我的记忆,认为那不过是我幻想过的事,没有真正去做,那时候小孩子都很怕他,他给人的印象黑妈妈的,不常洗澡,头发又长,还很凶,我们小时候捡桐油子卖攒零钱,他也捡,有次去一个阴森森的地方捡,我们小孩子跑得快,他老了走得慢,怕我们捡完了,他在后面骂我们,恐吓我们:“跑喂跑喂,有鬼出你道知死!”,我们真是怕,因那地方确是阴森,旁边的一间屋有过一个女病人住,后来在那里死去。
或许我们小孩就很讨厌他,幻想拿条沙子粽去逗弄他,才有那个记忆,其实我也没有拿粽子到他面前的记忆,只似乎听到他的骂声,或许是捡桐油子时的骂声移植过来,至少我多希望是这样,不然这是多残忍的记忆。
不知道有多少小孩等待过煮粽子,那简直太漫长了,似乎熬五六个钟,不停地添柴,加水,中途还翻转一次,再继续煮,总要问“熟了吗?熟了吗?”,“没有,没有”,永远是这样的回答。
那时候是煮一大锅,捞起后两个菜篮子插得满满的,早上吃,中午饿了吃,晚上还吃,根本不知道一天吃多少条,但真羡慕那时候的胃口,现在胃差了,几乎不吃糯米做成的任何食物了。我们还有一个乐趣,吃粽子前,把一条粽子的藤解开,捆着粽子两头的叶子(我们包的是四角粽,这样你应该能想象),把它挂在脖子上当是包包,戴来戴去,玩够了就把它吃了。
到了七月十四,几乎家家户户都杀鸭,一年到头也只这天杀鸭,所以印象里这是个杀鸭的节日,那时候多是大家庭,兄弟间分开吃,但同住一间屋,邻里也常来串门,那天早上聊的一定是你家的鸭毛好不好拔,屯不屯毛?最怕的是毛要出未出(或许这就叫“屯毛”)的状态,只见他们蹲着摸索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惊呼一声:“得了,得了,不拔了,不拔了”,听起来的意思就是毛刺还是有的,但我已经没耐心再拔下去了,其实也是差不多了才说不拔了。但我是从来没体会过那种“怕”的,这类事尽管我是姐姐,也还是首先叫男孩子做,他们反正也喜欢围在旁边看,更想动手玩。
我在网上了解到,在广西,这天还称为“鸭子节”,人们认为亡灵可以站在鸭子上,通过鸭子的运载,在阴间和阳间自由穿梭。怪道这个节都杀鸭子呢!有时候我会觉得大人为什么老是不把这些讲给我们听呢,不怕我们不懂?现在我理解,我们的文化里,对死,鬼魂,之类的事,是禁忌,是不好,不喜谈。同时我也认识到,死并不是观念里的晦气的事,也不该是避免去谈的事。
这天去拜了社,吃过饭,下午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用五色纸剪纸衣,折叠金银元宝,粘纸伞,粘鞋子,小孩们从做这些中体会到做手工的乐趣,剪纸衣大人很少让剪,但也会给你试剪一两件,最多的是让我们粘纸伞,经过折叠,粘到一根竹棒上,小小的纸伞就做成了,挺像电视里的油纸伞,各种颜色,我们做好总爱拿来试着撑在自己头上,剪好的纸衣也爱在自己身上比试比试,大人们就呵斥:“傻冒,不得乱来!”,我们总问为什么不准撑,奶奶说是给公太婆太的,“那为什么我们不能撑?”,“哎呀,小孩子问题真多”,她像是禁忌似的不告诉你。最后总要糊一个大大的纸袋子,装金银元宝,装鞋子等小物件在里面,圆鼓鼓的。
下午祭祖,就把这些做得很好看的物品烧了,包括一些像真的一样的纸币,画有飞机,汽车,电冰箱等的图纸,一齐都烧了,熊熊大火,奶奶边烧边同先人讲话,大意是我们烧了什么什么给各位,希望你们在那边生活好,保佑我们健康,顺利,发财。燃完了,用新扎的干净的小扫,把灰烬扫到竹斗里,拿到屋外树下倒了,是送祖先出门回家。
我后来知道,原来和过年时一样,前一天是迎祖先回来,桌台上会一整天摆着一些果品食物,因为祖先在,第二天再隆重送别他们回到天上去。是这样的意思,但大人不会这样清楚地告诉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说。
到了晚上,天黑后,人们拿粽子,熟菜,纸钱,香烛等祭拜物品,到路边去,尽管大人们神秘兮兮,但我们小孩知道,那是拿去给鬼吃的,他们互相间约定着几点去啊,一起去啊,低声低声地说。
我随别人去过一次,那时候也大些了,父母都不在家,奶奶老了不兴去,我就跟随别人去了,把食品摆在那里,点上香烛,烧了纸,做得非常快,也不说话,纸还没完全烧透,同去的一帮人就有人匆匆走了,亲近的低声说,走了走了,我觉得挺有趣的,像做非常神秘的事。其实我一直就很想去一次,小时候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疑惑,那天晚上的食物会真的有神秘的东西来拿去么?我真是非常想知道,但我知道问奶奶肯定没用,她一定会说小孩子别多问。
在那段时间的晚上,大人总是天黑前就喊你回来不准四处玩了,因为他们说那段时间在“放舍”,很奇怪我们竟然也知道是放鬼出来的意思,似乎也没人告诉我们,我也揣摩不透是不是这样写那两个字,但根据“魂不守舍”这个词语,我想有可能是这个字,“舍”,有房屋意,也可以指冥府,从冥府放出来,也很说得通。这个时间从七月七日开始,到七月十四结束,所以老人如果在这个时间段去世,也被认为非常不好,俗称“分大猪”,似乎说这个时间死去会被众鬼抢来吃,印象中有过一个老人在这个时间段死去,出殡那天,专门有个人扛着一把称,称勾着一大块猪肉,寓意是分这个真正的猪肉给你,你就不要再去抢死去的人的肉了。我不知道到底是我小时候真见到这情景,还是听人说想象出来的,太遥远的记忆了。
这个时间正是山上捻子成熟的季节,那时去摘捻子又开心又害怕,且趣事也多,路边如果看到又大又黑亮的捻子,往往底下是坟地,没人去摘才那样黑亮且大,不知道的人去摘了,看到一堆坟,只好骂一声,走开了。还有踩到骨罐子的,有的罐子里全是水,大人们聊起来又惊又怕又好笑。捻子上有不知怎么来的裂痕,大人们说鬼的指甲刮的,也确实非常像。这更为这段特别的时间充满了神秘感。
今天正在过这个节,我搜查一下这个节的来历,了解到原来去路边放食物烧纸钱是给一些没有后人祭拜的魂灵,让他们也能吃饱,有物品领,回到那边过生活,不要在人间游荡,这让我竟有些感动,不单自己的祖先得到食物,没有后人的魂灵也能得到食物,虽是为自己,也算是一种博爱。而且能让那么多人自发地去做同一件事,也感人。在打着这段文字的此时,天将暗未暗,我听到陆续的几声鞭炮声,我的母亲也不在家,我知道她是和别人去山上路边放食物烧纸钱了。今晚路边会插着一排香烛,照得通亮。
你问我信不信,很小的时候我爷爷一直说没有那回事,我很相信他,一直相信没有,所以从前我常常独自在操场跑步,散步,别人都惊讶——你不怕吗?但我现在有点怕,我发现作家杨绛也写过一些她遇到的,听亲近人讲的奇异的事,我身边的朋友似乎也信的多,有个朋友还说,你还是注意点。有次还在离我很近的隔壁,发生着一件很奇怪的事,我是一直不敢过去看,完了现场的人简要转述给我听,说得那么肯定,那是教育场所,不宜说太多,我也不去想这个问题了。
昨天在汽车上,收费员和一个人大声聊天,收费人的高声贝简直让我差点讨厌她,怎么可以高到那个程度,但她们的聊天倒让人很喜欢听,说到她认识的一个人家的一个孩子,溺水没了,“你说不信呢,又这样准,说是小时候去给他算过,那@¥先生还真说是沉水......”前面全部高声贝,这句倒是低低的,但车厢里的人都能听到。
她们还聊到一件事,我很触动,这段时间我和老人或农人们坐过多次车,发现静静听他们说话真有意思,他们大多思想狭隘,反而让我觉得揣摩他们挺有意思。这次收费员妇女不知从哪说到一些做媒为了骗钱的人,说到她认识的一个年轻人,踏实肯干,靠自己勤勤恳恳买了房,买了车,想找一个善良的女姑娘。后面一个老奶奶听到了,说我认识有一个女孩子,22岁,她家急于要她嫁出去,收费员高分贝喊着:“要精神正常的哦!纹身,涂红指甲那类也不行的哦!”,那老奶奶说,“正常啊,因为那女孩子的母亲感到身体总不好,说是女儿压到她,克到她,要她嫁掉她就好了,她男人说女孩才二十多岁,难道就嫁掉?她又说,嫁得了,要嫁掉”,我真很想知道,具体是怎么的情况,那女孩子是怎样的想法,因为我很同情那个女孩子,母亲是这样的母亲,我知道在农村,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在文学上也很少提到,张爱玲倒是写到她和母亲的关系,但不算是农村。
因为听到这个很受触动,所以在这个无关的地方也插进来,我还希望她们这个媒还真做成了,且希望他们双方都是很好的很般配的人。
回到信不信的话题,我认识到,我们人类知道的比不知道的少,对于未知的东西,存一份敬畏之心。
下午祭祖的时间,我从窗口看到屋后小路上,两个小男孩抱着一瓶雪碧和可乐,即刻想起小时候,一年里只在那天晚上,大人会给钱去买饮料,啤酒,也许是夏天热,这个节日更适宜喝冰凉的东西,所以过年不一定买,这个节常常买,现在回想,贫乏年代的节日真是让人很开心,吃到喝到平时很少有的东西,现在生活好了,买个饮料早不值一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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