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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分两半

第1章 初识

我的梦中总有一场大火,梦中的我总是飘飘荡荡无着落,还有一个人温柔地说要来找我。

我一直在等他。

1.

出生那一日,村里上了年纪的@¥先生对我父母说,我上一辈子造了大杀孽,这一辈子注定亲缘断绝,若想要一家人平安,必须将我送予他人抚养。

最好往南边送。

于是我成了南部偏远小城宋家的养女儿。

养父母宋云济与袁欣是果农,坐拥几个小山头的柑橘蜜柚,生活水平算是小康之家。

但宋家祖上是书香门第,叔祖父在世时在现代文坛占有一席之地,小辈的名字几乎都是他起的。

所以我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宋宜蓁。

宋宜琇是宋云济与袁欣的亲生儿子,比我小了十来岁,刚上大学一年级。

年节放假回家时,一群亲戚围着他调侃。

“哎呀阿琇这是又长高了。”

“阿琇大学怎么样?这些年族里也就你们家姐弟俩最有出息了,都去了江城大学!”

“交朋友没有?上大学可以谈了!你来叔在这个年纪大小子都出生了。”

小镇上的人质朴,说话不打弯儿,刚刚还在围攻宋宜琇,转头就将矛头指向了我。

“阿蓁过年是三十五还是三十六了?怎么男朋友也没个影?”

我吐出舌尖的瓜子皮,抬眼看过去。

“虚岁三十五,周岁三十三,婶,我不着急。”

“哎呦,哪能不急?你看那么多姐姐妹妹还有几个没结婚的?都三十好几了,你爸妈也该急了!”

我爸妈还真不急,就偶尔提一两句,没正经催过我。

这话题还是别继续往下了,我抓了一把瓜子接着瞧宋宜琇那边的热闹。

好不容易摆脱长辈们的热情,宋宜琇猛地窜到我身后,往小杌子上一坐,藏起了大半个身子。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姐,你这些年辛苦了!”

我斜睨着他。

“嗯,恭喜你接过了我的衣钵。”

宋宜琇正身拱手。

“小弟资质驽钝,不敢,不敢!”话落,噌地一下起身跑没影了。

我摇摇头,迎着七大姑八大姨关注的目光自顾自老神在在吃零食。

2.

休假结束回江城上班,宋宜琇提着行李也上了火车。

我皱起眉头,“你没开学宿舍不能住吧?”

“我在你那边打个地铺就成,皮糙肉厚要求不高。”

“挤。”

我在苍水和小区租的房子一室一厅,一个人住刚刚好,再加个大男人…

接收到我嫌弃的眼神,宋宜琇扔了手机斜我一眼。

“成成,我去同学家住行了吧。”

“行。”

然而,眼见着宋宜琇拉着行李跟着我一路坐地铁换公交直直走入苍水和的大门,我终是停下了脚。

“你同学家也在这?”

宋宜琇抬手一指前方A栋大楼,“那,A栋2单元806。”

我仰头看了一眼,巧了,我住的是它后方E栋2单元806。只不过A栋大楼是复式公寓,我是租的人家平层的一部分。

“看你这怀疑的眼神!一起上去成了吧?”

我点点头,“走吧。”

宋宜琇打了个电话后门禁成功开放,他得意地把头一摆,大步向内走去。

我不动声色随在后面。

目的地屋门打开,迎面而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清淡的目光扫了我们两人一眼。

“找谁?”

宋宜琇愣了一愣,挠挠头。

“错门了吗?不会吧?请问耿嘉是住在这吗?”

男人扬了扬眉,还未还得及开口,屋内传来一阵拖鞋踢踏声,还有欢悦响亮的男声。

“小叔,我同学。宋宜琇!进来进来。”

不一会,一张大大的笑脸出现在玄关口,与回转的男人错身而过。

耿嘉与宋宜琇对了个拳头,接过他的行李就推着他往里走。

扭头看到杵在后头的我,呆住了。

“你好,打扰了,我是宋宜琇的姐姐。”

“哦哦!对,这是我姐,非要过来看一眼我住的地方,不然还不放心。”

我轻轻瞥了宋宜琇一眼,转头对着耿嘉又是笑脸。

“他说借住同学家,正巧我也住这个小区就顺便过来看看,你这边要是方便的话就让阿琇打扰你们一阵,不然我就把他拎回去了。”

“方便方便。”耿嘉回过神,连连点头,又请我进门。

“你…先进来坐坐?这是我小叔的房子,就我们两个人住,房间多的是…你…呃…”

他话说一半转眼看宋宜琇,目光有些飘忽。

嗯?哪里不对?我怎么觉得这大男孩有些莫名的紧张?

“不用了,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阿琇进去吧,改日我请你们吃饭。”

话罢,我转身走向电梯间,余光却见耿嘉追了出来。

我与宋宜琇对视一眼,发现他一样糊糊涂涂摸不着头脑。

耿嘉站在我面前,脸红得小姑娘似的。

我眨眨眼,有了一丝不大好的预感。

“宋老师,我听过您的讲座…也看过您上节目…就是…”

他深吸一口气。

“能给我一个签名吗?”

我再次眨眨眼,将提起的心放下了。

“哦,可以啊。”

听到肯定的答复,耿嘉猛地弹起来,奔回房间拿了纸和笔几秒之内递到我面前。

我微微笑着接过,一本正经写下“宋宜蓁”三个字,再递回去,像是完成一个仪式。

身后传来宋宜琇的啧啧感叹。

“原来做法医也有粉丝啊。”

3.

我是个法医,在江城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工作,兼任法医系讲师。

前年因为参与一座古代王侯大墓出土遗骸的鉴定而进入公众视野,接受过一次电视台的采访。

其实也就出镜了一分钟,倒没想到还能收获一枚粉丝。

回到住处后,宋宜琇在微信上轰炸我,说耿嘉多么震惊他竟是我弟弟,多么兴奋见到我又得了签名,正疯狂飙歌吵得他小叔险些将他赶出门。

嗐,年轻人的热情真是让人招架不住,我按灭手机钻进了被窝。

南方的三月天已是很温暖,我脱下白大褂走出实验楼,一边解答学生的问题一边扫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提醒,是个陌生号码。

正要收进口袋,铃声却又响起来。

“宋老师有事先忙吧,我这边没问题了。”学生见状便道。

我朝他点点头,接起电话,听到的是一个熟悉的嗓音。

“姐,我钱包手机被偷了...”

坐地铁睡着了出站后才发现东西都被偷了,宋宜琇存在我记忆里的黑料又多了一桩。

江城大学医学院与主校区之间隔了几条街道,我赶到学校门口的咖啡店找到人时,他与坐对面的男人聊得正欢。

“姐!你终于来了。今天还好遇到了耿小叔,带我去银行又去补办了手机卡...”

“哦。”我将顺路买的新手机给他递过去,看向那位“耿小叔”。

很英俊的面容,微卷的黑色短发柔柔搭在额前,眸色极黑。

上次见面只是粗粗抬眼一扫,今日仔细看才发现,那沉沉的浓墨似的眸子竟像是能把人卷进去一般。

“阿姐?你在发呆?”

手臂被宋宜琇撞了一下,我才发现自己不自觉晃了神。

“抱歉,我是宋宜蓁,谢谢你的帮忙。”

男人笑了一下,“客气了,宋姑娘,我是耿存锡。”

宋姑娘?好吧,是比“宋小姐”顺耳一点。

“到饭点了,要是方便的话,请你吃个饭吧,这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我已经成年了...”

宋宜琇不满嘀咕,我递了个凉凉的眼刀过去,熊孩子乖乖闭了嘴。

耿存锡扶了下不存在的眼镜,“就是顺手的事,不麻烦...我不大习惯吃外面的东西。”

“这样啊...”

是我考虑不周了,我想了想,回道:“那下次耿先生要是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我就住苍水和,你也知道的。”

男人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瞬。

“其实...宋姑娘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去我家吃顿便饭。”

“嗯?”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宋宜琇再次撞了撞我的胳膊,两眼放光地在我耳边小声:“耿小叔厨艺超棒!”

这样吗...我抬眼恰与耿存锡对视,那黑眸袒露的真诚好像让我说不出拒绝的话。

不知道怎么的,转眼我就坐在耿存锡公寓的餐桌边上了。

宋宜琇在给他打下手,一动一静的两个身影格外和谐。

海鲜粥的香味弥漫开来,我的味蕾受到了巨大的诱惑。

再一转眼,我已经喝完了两大碗海鲜粥,吃了半盘子的可乐鸡翅和蔬菜沙拉。

我讪讪抬头,耿存锡也刚放下碗筷。

“时间晚了没来得及去超市,只能现有食材将就一下。”

是我的神情让人误会了吗?我连忙端正神态。

“不将就,耿先生厨艺很好,这是我在江城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耿存锡闻言便笑了,“我很荣幸。”

我却很不好意思,明明本来是自己打算请客答谢对方的...余光瞄见宋宜琇还在大快朵颐,我瞬间冷了脸。

“宋宜琇。”

“唔。”宋宜琇淡定地放下筷子,抽出餐巾擦了嘴角,“都吃好了?那我收拾了。”

熟稔得如同自己家一般——哦不,在家他都不主动干活的。

我瞪着他忙碌的身影,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弟弟。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耿存锡起了身。

“宋姑娘,去客厅坐坐?”

“哦,好的。”

算了,今日就是魔幻的一天。

4.

那日过后,我与耿存锡突然有了很多交集。

晨跑时,身旁掠过又回头打招呼的是他;下地铁时,路边缓缓减速降下车窗的是他;出校门找晚饭时迎面走来的还是他…

“耿先生在医学院也有工作吗?”

耿存锡是江城大学历史系教授,按说与医学院不相干。

“过来听了个讲座。”

男人扶了下鼻梁间的眼镜架,这次是真实存在的眼镜。

黑色细边框,隔了一层凹透镜的瞳色多了些朦胧感,嘴角微勾。

温润君子有如是。

“宋姑娘刚下班吗?”

“嗯。”我一边答着,一边往外走,“正要去吃饭…”

突然想起了海鲜粥的味道,我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耳边响起耿存锡的轻声询问。

“早晨买的牛排有点多,宋姑娘方便的话帮个忙?”

“牛排啊…”

我停了脚转头望过去,拒绝与接受的念头在脑海中争执了两秒钟。

最后出口的话是:“今日接了个案子,我可能得先回家洗个澡。”

闻言,男人微微俯身,鼻子似乎耸了下,笑起来。

“无妨。”

这举动有些唐突,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冒犯,反而觉出这人的孩子气。

是被美食收买了吧?我对美食一向没有抵抗力。

晕乎乎地想着,回过神时我已坐在了耿存锡的副驾驶座。

回住处冲了澡,换了身家常衣服,到达A2-806室时,屋门只虚虚掩着。

我轻轻推开,抬手扣了扣门。

“请进。”

耿存锡在厨台边转过身,银灰色的衬衫下系着黑色围裙,小臂托出两份摆盘精致的西餐。

我有了走入高档西餐厅的错觉。

许是看到了我手里提着的一瓶红酒,耿存锡讶异地扬起眉。

我突然感到有点尴尬。

“蹭饭的回礼,这款酒还不错。”

耿存锡接过去看了看,微微点头,“要开吗?”

“哦,我晚上还有工作,不好喝酒。”

所以我带酒来真是纯粹回礼。

接收到我的隐藏话意,耿存锡笑起来。

“好。”

一顿饭宾主尽欢。

但饭后气氛又开始尴尬起来。

要刷碗吗?

我最讨厌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刷碗,所以我从不在家里自己做饭。

免费蹭饭似乎…不至于让我接受去做这件事情。

未等我开口,耿存锡已经起身。

“家里有洗碗机,不必介意。”

我舒了口气,随即又是一怔。

他怎就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有,上次宋宜琇似乎是手洗?

我愣愣地随之起身收拾,眼见着他将碗碟都放入机器,操作熟练。

挣扎了几秒钟还是问了出来。

“新买的?”

“不是,耿嘉在家时最是懒怠,我规定他不刷碗就不许吃我做的饭。”

原来还可以这样…我忍不住笑。

真是个教训熊孩子的好办法。

“工作着急吗?吃点水果?”

我看着他变魔术一样端出一个水果盘,下意识点了点头。

电影,果盘,孤男寡女的空间,偶尔响起的对话。

又是一个魔幻的夜晚。

5.

五月来临时,江城辖下小县城里发生一起两死一伤的交通肇事案件,我跟着系里的老师出了两日差。

那几日工作一忙没顾上一日三餐,再回到江城时胃病犯了,来势汹汹。

我躺在沙发上冷汗涔涔,好不容易找到手机拨了宋宜琇的电话,结果没人接。

等到回电时,我只剩说一句话的力气了。

比宋宜琇来得快的是耿存锡,他不知怎的知道了我家的房门密码,径直走进来看到我已是疼得昏沉,二话不说就将我抱起送到了医院。

睡了一觉起来时,病房的沙发上排排坐着三个男人。

宋宜琇,耿存锡,耿嘉。

说实话,还挺感动的。

我在江城待了十几年,一向独来独往,这还是第一次生病住院有人守着我醒来。

先睁开眼的是耿存锡。

他放下撑着额头的胳膊,迈着长腿几步走到床前,手背轻轻碰了下我的额头,笑起来。

“还好,没发烧,医生说最好住两天院,要我帮你请假吗?”

我摇摇头,“我自己来吧,又劳烦你了。”

“还是这么客气。”

我还想说什么,沙发那边传来两声低呼,宋宜琇与耿嘉蹦到了我面前。

“姐你终于醒了!你有胃病我怎么都不知道?”

耿嘉推开他,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宋老师你感觉怎么样?我看着脸色还是很差。”

我对着两人笑了下,“没事了,你们有课吧?先回去上课,我这边没事了。”

宋宜琇一拍脑袋。

“完了我姐病傻了,今天周日!”

我虚弱地翻个白眼。

大周末的你还老半天不接电话!

宋宜琇讪笑,“大周末的组队打游戏呢没注意手机,真不是故意的。”

耿嘉用力拍着宋宜琇的肩膀,告状,“他杀的正起劲,还冲着手机嚷嚷别吵别吵。”

这不靠谱的熊孩子,我无力吐槽。

靠谱的耿先生拨开聒噪的两小孩,“脸色确实还是不好,再睡一会?”

我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点滴瓶,还有差不多三分之一。

耿存锡道:“我看着。”

“你…”

“周末我没有工作。”

我无奈了,“好吧,那就继续麻烦耿先生了。”

耿嘉与宋宜琇两人被“请了”出去,单人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发了会呆,在耿存锡转身回来之前闭上眼,很快又睡着了。

迷蒙中感觉有道温柔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6.

沉沉的夜色里,月亮高高挂在天幕,偶尔响起一两声虫鸣。

有低低的男声说道:“等我去找你,可好?”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腾起一阵火光。

我猛地睁开眼,因那瞬间感受到的灼热心有余悸。

“做噩梦了?”

我怔怔转头,看到一张模糊的面容。

视线渐渐清晰,是耿存锡。

“不算噩梦。”我轻声回道。

他没再追问什么梦,摇了摇手中捏着的一根吸管。

“要喝水吗?可以喝一点。”

“不了,我想上厕所。”

嗯…窘了,还好点滴已经结束了。我撑着一只手慢慢坐起来,不好意思抬头。

耿存锡愣了一下,随即失笑,站起来让开了路。

“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

嗐。

从卫生间出来,我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你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可以的。”

耿存锡看着我,好半晌,“嗯”了一声。

房门关上后,我走到窗前,楼下是个小花园,路灯下那道身影被拉长、缩短,男人仰起头望过来,面上有橙黄的光晕。

他摆了摆手,我也抬起手挥了几下,看着他慢慢走出医院。

远处车水马龙,光影明灭,我忽然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安心感觉。

是你吗?

耿存锡。

第2章 相知

我出生的时候难产,母亲自此留下病根,一年中有大半年吃药度日。

而我在刚出生那几日,整夜啼哭,怎么哄都不好。

祖母没办法,亲自去南华寺为我求平安符,结果半路上便遇到一个化缘的和尚,说我与佛有缘。

性格泼辣的祖母以为他要劝人出家,险些打了他一顿。

后来那和尚赠了我一块玉佩,还替我取了名。

祖母半信半疑,不料那块古玉戴在身上后,我立马就安静了,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家人才信了和尚的话,我自此换了名,耿存锡。

1.

江城是座很热闹的城市。

我在这里上大学,读研究生,最后留下任教,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套房子。

也在这里谈了一场恋爱。

对方是个活泼明媚的女孩,长得很漂亮——是我非常顺眼的类型。

我以为我喜欢这样的姑娘。

但她说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懂浪漫,无趣,她更喜欢有趣幽默的男人。

我们相处了半年,没有吵过一场架便分了手。

耿嘉说,我一个历史系出身的老学究,成日里除了研究书就是老物件,家里博古架上都是老相机、银饰、旧钟表…现在的年轻小姑娘会喜欢才怪。

我不以为然。

若是要我牺牲自己的性格爱好去迁就对方,我宁愿孤独终老。

过三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独身一辈子的打算。

家里突然住进一个男孩子。

宋宜琇,耿嘉的大学舍友。

两人出奇的合拍,凑一起打游戏看球赛的时候那热闹程度简直能把我的公寓掀翻。

但是宋宜琇给我带来了一个惊喜,他说我贴身戴着的玉佩,在他姐那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来源不得而知。

我找来宋宜蓁上节目的视频,一帧一帧的看,在她正低头查看出土遗物的一幕画面中,捕捉到衣领处露出来的玉石一角。

那花纹与我的玉佩极其相似,却不是一模一样,而是左右对称。

若我猜测不假,两块玉佩应该各刻着一半互相对称的同款纹路,拼合在一处,将形成一个完整的图案。

几十年前那和尚说我与佛有缘。

那么宋宜蓁呢?

她是否与我有缘?

这个疑问一直盘桓在我心头。

邀请宋宜蓁来家里做客,其实是一时冲动。

但看到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我又觉得,为这样一个人做顿饭,似乎也不错。

我的博古架就放在客厅与书房相隔处,从餐厅走出来,抬眼便能看见。

宋宜蓁的目光投过去,被一套银制男子发冠吸引,看了许久转过头问了我一句:“这些东西就这样大咧咧放着,不怕丢吗?”

我没想到她第一个念头是这样,险些笑出声,勉强忍住了。

“这些…有的是仿制品,有的价值本就不高,无妨。”

“哦。”

她似乎松了口气,仔仔细细地一个个作品看过去,时不时发出赞叹的声音。

我提醒她可以拿起来,这姑娘才小心翼翼捧起一个老旧相机端详,摸过按键却不敢用劲。

“倒不至于如此小心,我平时也把玩的。”我说道。

宋宜蓁仍摇头。

“我这人职业病,碰见什么有趣的…嗯…就有拆开看看内在结构的冲动,这个不熟悉下手没轻重,给你弄坏了就不好了。”

职业病?我想起了她的职业,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宋宜琇总说,他姐姐性情耿直,眼里只有工作,活了三十几年男朋友都没找过一个,他们爸妈都愁死了。

我倒觉得宋宜蓁这性格,很是可爱。

2.

那天之后,我开始关注宋宜蓁。

晨跑故意撞她的路线,上班掐着她出门的点出门,注意到她总是随意在路边找家小店吃饭,有时甚至忙的顾不上三餐时,就有了一股想为她做饭的欲望。

这股欲望在看到她因为胃病脸色煞白昏沉沉蜷缩在沙发上的那一刻达到了极点。

从医院出来后,我直接找上宋宜琇,问他如何才能追到他姐姐。

宋宜琇一听到这话便嘿嘿笑起来。

“我就说!小叔你绝对对我姐有意思,耿嘉还不信。”

我不接这话,看着他笑够了,神秘兮兮凑上前来说了一句,“你只要抓住她的胃就行了。”

“每天找借口太难了,还是先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立场比较好。”

“还有这问题?”宋宜琇烦恼地挠头,“七月十号是我姐生日,要不你趁着庆生的时候表白?”

还要等两个月?我蹙起眉头。

“太久了,越快越好。”

“嗯?这么急?”宋宜琇瞬间瞪大了眼,又后仰着身子抱胸打量我,“你不会就想玩玩吧?你要是这个念头我可第一个不答应!”

这小子…

“我从来不玩弄感情。”

“你这个态度…我怎么信?”

我定定看了他几秒,决定放弃这个助攻,抬脚走人。

“你姐信就行。”

我还没有追过女生。

唯一一次恋爱是察觉到对方有意,我主动提出来,顺其自然便在一起了。

如今面对宋宜蓁,总觉得要慎重些。

她是如果不喜便会扭头就走的那种人,我不想冒险。

不料她先于我开口了。

“耿先生是单身吗?”

这日接宋宜蓁出院,回到住处时,刚刚坐下我就迎来这么一声问。

我有点懵神,听她又问了一遍才反应过来。

“对。”

“那么我想确定一下,你…”

“宋姑娘。”

理智回笼,我立即打断了她的话。

或许这样做不礼貌,但我觉得,自己是男人,而这件事我已经准备好了,不想做被动的那一个。

“你先说吧。”

宋宜蓁有些疑惑,但还是选择了谦让。

她身体缓缓后靠,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好,视线始终落在我身上。

这一刻我才认真欣赏她的容貌。

之前她的容貌从来不是我关注的重点,印象中只是笼统的一个“好看”。

多好看呢?

弯弯的细长眉,亮亮的琥珀色眼睛,两颊有婴儿肥,令她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

不加妆容的皮肤以及疾病未愈的憔悴暴露了眼角的鱼尾纹,笑起来时翘着的唇与之相和却正是温柔的模样。

3.

“我认为两个人在一起,从恋爱到结婚,不仅需要性格契合,三观契合,更要有情感上的共鸣,能理解对方的喜好,了解对方的心思,乐其所乐,忧其所忧。”

“很荣幸,宋姑娘,遇到你之后,我觉得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宋宜蓁似乎怔怔出神,望着我半晌没反应。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原有的自信荡然无存。

“宋姑娘?”

“嗯?”

她忽地动了,眼睛眨了几下,神色有些迷茫。

“可是我们也才认识几个月,你就能确定你我合适吗?”

“不是说合适——抱歉,也许是我的表述引起了误会,我的意思是,你的出现是我最好的缘分,我喜欢你,请问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宋宜蓁抬手扶额,转移了视线。

这回轮到我迷茫了。

太直白吓到她了?

这可如何是好。

想了想,我掏出脖子上的玉佩递过去。

她倏地睁大了眼睛,飞快地拿出自己的,两块玉佩托在手掌上轻轻一碰,一朵曼珠沙华悄然绽放。

她忽然落下泪,泪珠滴在玉石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呆住了。

“书上说,彼岸花寓意绝望的爱与死亡,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淌过了那条河,于是就想,那么彼岸是什么呢?@¥先生说,等我见到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愣愣地听她说话,看她流泪,想伸手抱她,捂住她的眼睛。

却不敢动作。

生怕惊扰了她。

只轻声问:“那你知道了吗?”

她抬起头,水洗过的眸子亮的炫目。

“彼岸花分两半,爱由两人分担,绝望也就不再绝望了。”

不再绝望。

高高提起的心落回原地,我慢慢笑起来。

“真巧,我也这么觉得。”

第3章 相许

我的亲生母亲去世前,亲生弟弟曾来找过我,带我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也是那一次北方之行,我见到了已经满头白发的@¥先生。

他本已经老眼昏花,却在我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将视线锁定,指着我咧嘴笑起来。

“赵家的小丫头!好着呢!”

我掏出自出生就随身携带的玉佩给他看,问他为何给我这个当平安符,这个花纹的寓意可不好。

老人家斑驳枯皱的手摩搓着玉佩,低头喃喃:“有缘无缘,种因得果,你见到了就知道咯,欠了人家的记得还!”

我仍旧一头雾水。

只听说,在我离开那个村子的前夜,刚过百岁生辰的@¥先生闭了眼。

1.

我觉得耿存锡是误会了,才会突然郑重其事地表白心意。

其实我是想知道他是否在梦中对某个女子许过承诺。

事实似乎比我猜想的更为玄妙。

在我已为他心动,却不敢抛弃梦境中那个人的情况下,他正好拿出了另一半玉佩。

那一刻我明白了@¥先生的话。

定是前世我欠了他,今生的遇见正是为了还债。

理所当然的,我与耿存锡恋爱了。

只是两个人之间,却是他付出的更多。

除了每次接送我上下班,他还为我准备便当,做晚饭夜宵。

我很好奇,历史系教授的工作这么轻松吗?

耿先生一边给我盛着汤,一边答道:“工作归工作,私人时间随我安排。只要工作效率有保证,生活也能有滋有味。”

打扰了,看来是我工作能力不足。

他接过我手中的白米饭,比了比,将量少的那一碗放在我的位置上。

“今天的鸡汤入味了,多喝点,饭少一点吧——你的工作内容不一样,有时候实验室里一站就是大半天,回家自然没心情也没精力折腾这些了。”

我嘴里喝着喷香的鸡汤,耳朵里听着耿存锡的絮絮叨叨,这时候就深刻地意识到,有一个温柔体贴大方又能干的伴侣是多么重要了。

难以想象我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不过我还是找了个空闲的时间到附近商场给他买了个领带和袖扣。

一味的接受照顾,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不料隔天周末,耿存锡就将我的礼物戴在了身上。

他要去参加同学会。

“你真的不跟我去吗?”

我连忙摇头,同学会什么的,最可怕了。

却在逃出房门之前被他捉了回去。

“每次有个什么聚会他们都要问我什么时候交女朋友,完了还要给我介绍,蓁蓁,今年就让他们知道一下我想要的女朋友是什么样子的,可好?”

我感到了羞窘。

“一把年纪了,争什么少年意气。”

耿存锡笑起来,从背后吻我的脸,声线温柔得不像话。

“从没有这样过,这一次就想争一争,好吗?”

我懵在了原地。

他这是在撒娇?

是的吧?

这让我怎么招架得住!

我晕乎乎地被他带进卧室,看着他变戏法一样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小礼服,瞪大了眼睛。

“你、你怎么都准备好了?”

“有备无患,就算不是今日,总有别的机会穿上的。”

这个逻辑可以,我彻底败了。

“那,我回去换,还得化个妆。”

耿存锡瞧了瞧我的脸,微微点头。

“画个淡妆就可以了,你皮肤好,眼睛眉毛也很漂亮。”

我讪笑,“我本来也只会简简单单的打个底。”

他满眼无奈地看着我。

“宋姑娘,其实我是在夸你。”

2.

耿存锡给我准备的渐变蓝一字肩长裙,搭配着微卷的长发,镜子里的人竟有种古典美。

这是我吗?

手机铃声响起,是他在催我走出去了。

我难得红了脸,扭捏起来。

慢腾腾挪到玄关处,打开门,用门板挡住了自己大半个身子。

耿存锡摸着我探出的脑袋失笑。

“怎么了?不好看?我的眼光应该还可以吧。”

哦,不能冤枉耿先生的眼光。

我站直了身子,静静地等待他的评判。

他的目光将我从头打量到脚,半晌后落在我只有两三公分的高跟鞋上顿了一下,笑起来。

“不习惯的话直接穿平底鞋也可以的,别弄得脚疼。”

我摇头,“这双正合适。”

“好,可以出发了吗?”

嗯?我眨眨眼,默了默还是憋出一句:“你不评价评价?”

耿存锡又笑起来。

“评价什么?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

这人故意的吧?

我不想理他了,提起裙子径直往外走。

手腕却又被捉回来,他虚虚揽着我的肩膀,看着我低声笑了许久,末了在我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衣裳好看,人更好看,平淡的语言实在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只好沉默。”

我感觉自己脸红到了耳根。

走进江城大酒店宴会厅时,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画面入目,我打了个激灵,脑中一阵清明。

一整日只顾着享受惊喜,竟忘了跟耿存锡问清楚需要穿这般礼服出席的“同学会”是哪种规格的聚会。

猝不及防走入商界精英晚宴。

他竟还建议我穿平底鞋就好…幸好我自有主张!

接收到我控诉的目光,耿先生依旧笑得温柔。

“对我们而言真的就是一个同学会。”

我面无表情,“不想再听到同学会三个字了。”

“好,好,不说了,我的错,结束后给你补偿。”

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目不斜视向场中望去,果不其然我们两人已经吸引了无数目光。

“咦,存锡。”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迎上来,视线在耿存锡面上一转落在了我身上。

“我说你怎么今日迟到了,原来是带女朋友了?”

许是太过意外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嗯。”耿先生淡淡应了一声,手放在我的腰间,既不过分亲密,又摆正了态度。

“我女朋友,宋宜蓁。”

说罢,又向我介绍对方。

旁边又有几位男女惊讶地走过来,此间霎时变成了焦点。

我只点头微笑,偶尔应答几句,其余全权交给耿存锡应对。

不过在有人问到我的职业时,我想了想,简单说了一句:“在江城大学任教。”

于是话题变成了我与耿存锡如何有缘,莫不是办公室恋情。

我囫囵应付过去。

倒不是法医这一职业拿不出手,只是当晚气氛挺不错的,我怕话题一发散,有人说出我不喜欢听的话,也不想自己说出别人不喜欢听的话。

耿先生很是配合我。

3.

耿存锡带女朋友出席晚宴这一条新闻热闹了一场,我也见了不少人,只不过除了几个名头大一点的企业老总,基本上没记得什么。

轻微脸盲症患者本人也很无奈。

喝了一杯香槟之后,我手上的饮品就被耿存锡喊服务生换了果汁。

惹得身旁一位美女总监不住笑。

“原来我们小耿总谈起恋爱来竟如此体贴入微。”

小耿总?我惊了。

我只知道耿嘉父亲是某公司老总,耿存锡也开了公司么?

“她胃不好,好容易才养回来一点。”耿先生也是一脸笑,回完对方又凑到我耳边解释了一句,“我在大哥公司有点股份,年轻时干过几天活。”

“哦。”我懵懵点头。

美女总监看着我笑得花枝乱颤,酒杯转到左手,将右手朝我伸了出来。

“宋小姐你好啊,正式认识一下,我是杨慕华。”

我伸手与她握了一下,“你好,宋宜蓁。”

杨慕华慢悠悠摇着酒,点着耿存锡,“我跟他二十几年的交情了,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小时候跟我对赌,死命灌我啤酒,也没说一句对胃不好。”

耿存锡没反驳,歪着脑袋在我耳边嘀咕:“老同学了,从小跟我不对付,做什么都要跟我比输赢,在自己老公面前就变成了千金小姐。”

明白了,欢喜冤家,已婚妇女。

耿先生很上道嘛。

我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眼神。

杨慕华咧着嘴揉起了小臂,“啧啧,你们腻歪吧,我走了。”

于是我们两人得了短暂的安宁。

后半程有人组织起跳舞,我看了耿存锡一眼,他点点头,果断拉着我溜了。

转场却是隔街江边的一家餐厅。

古朴的装修风格,舒缓的古琴声,窗口还挂着一串串铃铛。

人不多,景却很美。

我坐在位置上,看着侍者推出一个蛋糕,耿存锡捧着玫瑰微笑着走到我面前。

那一瞬间,眼眶不禁一热。

他单膝跪地,就用那双眸色极黑的眼睛定定看着我。

“生日快乐,我的宋姑娘。”

我接过玫瑰,拉着他起身。

这时候就只想给这个人一个拥抱,什么话都不想说。

他抚着我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这么容易感动?我后面还有许多节目呢,为了给你过个难忘的生日可是请教了不少人。”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摇了摇脑袋,声音闷闷,“不用了都不用了,这样就好了,很好了。”

话音一顿,我又补了一句,“尤其是宋宜琇的主意,你别听。”

那熊孩子的招数虽多且华丽,容易翻车,我不想体会。

“嗯,他建议我选一个高档西餐厅,还得有一个小提琴乐队,我统统换了。”

我噗哧笑出来,上一次接受他如此建议的一个表弟,听说女朋友吃到了不能吃的海鲜过敏了,结果人仰马翻。

虽然我没有禁忌饮食,保不齐出其他的幺蛾子。

“那我们就简单吃几样菜?明天正日子我再亲自下厨,家里吃的最健康。”耿存锡轻声说道。

“好啊,不过你哪天不是亲自下厨了?”

“那不一样,生日餐和日常食谱不一样的。”

“那我就拭目以待?”

“保证不让你失望。”

我仰头看他,“你从没有让我失望过。”

他俯身贴近我的脸,声音低沉,“你也是。”

这话我自己听着都羞,我这个女朋友光享受了好不好?

但我未出口的话被一场温柔的吻淹没。

零点到来时,江对面几座大楼的霓虹灯绽开一朵硕大的曼珠沙华。

花朵儿缓缓分割成两半,中间浮现出一对剪影,正是相拥的恋人。

我倚在耿先生的怀里,笑得眉眼弯弯。

4.

第二天的生日餐却没吃成。

耿存锡被家人急召回蓬城,说是他的母亲心脏病发住了院,他只来得及给我打了个电话便匆匆请假离校。

耿嘉也一起回去了。

晚间,耿嘉给我打电话,一个劲跟我道歉。

原来是我与耿存锡在一起的消息传到了他父母亲耳边,本来算得上是一件喜事,但因为耿嘉对自己母亲说过我的职业,他母亲又在公公婆婆面前说漏了嘴。

耿家人便都知道了我做的是法医一行。

这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巧的是,耿嘉的爷爷,也就是耿存锡的父亲耿明,对生死之事有些忌讳,当下就怒了。

已有古稀之龄的老人家身体还很硬朗,脾气又不小,妻子罗楠却是全靠医药吊着命,只等着小儿子快点娶妻,好安心闭眼。

两人吵了一架,结果罗楠病发昏迷,紧急送了医院。

我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但总归是与耿嘉无关的。

“你不用跟我道歉,这事本就不可能瞒得住,而且也不应该隐瞒…你奶奶现在怎么样了?还好吗?”

耿嘉的语气还是恹恹的,“醒了,医生说得再观察,不能受刺激了,小叔陪着她呢。”

话音未落,那方传来了耿存锡的声音,电话被他接了手。

“蓁蓁。”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暗哑,难掩疲惫。

我连忙回道:“嗯我在,你还好吗?”

“没事,稳住了,你别多想,我会处理好的。”

“我知道,要找个合适的时间我过去一趟吗?”

那一头沉默了会,才慢慢说道:“过段时间吧,我爸正在气头上,不必跟他硬碰硬。”

“好。”

又略说了几句,我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与宋宜琇面对面出神。

“姐。”

宋宜琇蹭到我身边,小心翼翼的,“耿小叔靠不靠谱啊?”

嗯?

“你之前不是叫他姐夫了?”

宋宜琇撇撇嘴,“这不眼见着悬了吗?能不能成我姐夫还另说呢。”

我一巴掌呼过去。

“乌鸦嘴!没大事,回你宿舍去,晚了没车了。”

他现在正上暑假小学期,所以还住学校。

熊孩子捂着额头嘟嘟囔囔,“明天上午又没课…再说了今天你生日…”

“那也得回去,没地方给你住。”

我毫不留情撵人出门。

屋子里安静下来,我慢慢踱到浴室冲了个澡,又翻了翻备课资料,在平日里睡觉的时辰爬上床。

内心很平静,却还是失了眠。

5.

耿存锡在蓬城留了两天,罗楠病情好转后就回来上班了。

我正好赶上案子,反而去了蓬城。

中年白领深夜加班猝死,蓬城的法医鉴定出心脏病,家属却说死者脑袋有伤,质疑死因。

我们受案做二次鉴定。

跟着我的一个研究生见着情绪激动的家属,忐忑地走在我身旁。

“宋老师,我看过案情,结论应该没什么疑问,安抚家属情绪可能有点麻烦。”

我看了人群那边一眼,似乎是家属在与公司的人争执。

“无妨,这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注意不要先入为主。”

话罢,我自己却走了神。

与耿存锡处久了,不知不觉竟学了他的口头禅。

我甩甩头,换上工作服。

“开始吧。”

走出解剖室时,我似乎看到了杨慕华。

她转身看过来,也是一怔。

“真是你,我先前看背影就有点像,原来你是法医啊。”

我点头,手臂忽地被一个女人抓住。

“我老公到底怎么死的?你们认识?”她一把甩掉我的胳膊,一脸警惕,“你跟他们这些黑心老板一伙的!这结果我不认!”

我被推的踉跄几步,还好几个学生扶住了。

杨慕华皱起眉头。

“张女士,江城的鉴定中心是你提出来的,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接案子的是谁。还有,结果还没出来,还请勿肆意诽谤。”

我理了理衣袖站定,面对着这位处于爆发边缘的张女士。

“您丈夫的事情我们也很遗憾,还请节哀,只是报告出来前不便多言,您放心,我们会为自己的结论负责。”

在她的魔爪再次抓过来之前,我利落避开,趁着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过来协调的机会先行离开。

唉,也不知是谁可怜。

刚吃完饭,杨慕华来电约我见面,我想了想,就在餐馆旁边请她喝了杯奶茶。

她对着狭小的店面东瞧瞧西看看,我不好意思一笑。

“因为还要赶回江城,时间比较紧,只能委屈杨小姐了。”

“叫我名字就好。”杨慕华拉开凳子坐下,“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想这么偏僻的一间小店客源倒是不错,装修也不错。职业病,别介意。”

她是广告公司设计部总监。

我会意一笑,进入正题:“你找我是?”

“就是有点意外,在这样的场景下第二次见面,不知道存锡的家人是否了解你的职业?”

“刚刚知道。”我顿了顿,“确实有点麻烦。”

杨慕华了然地笑了笑,“耿伯父这个人...是性格比较强势,固执,但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可能是受到年轻时的一些经历影响,对有些东西...你知道的,避之不及。”

我垂眸不言。

她话音一转,“不过这不是我今天的主题,我想说的是,存锡难得遇到个喜欢的人——看得出他很爱你,我希望你们能一起克服这个困难。”

我抬眼看她,有些惊讶。

她以什么样的立场说这个话呢?

“希望你不要放弃他。”

我下意识点头。

“我不会的。”

闻言,杨慕华干脆利落起身,“好了,不耽误你工作了。有机会再聚。”

我送走她,马不停蹄赶回江城写报告,暂时来不及细想这件事。

第4章 相守

耿家发迹之前,父亲只是偏远小镇上一个照相馆老板。

那时候照相是件奢侈的事,家里的房子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湖泊,正是绝佳的背景。

因此家里的生活还可以。

直到那年,平静的湖水吞噬了一个年轻的生命。

家属报案,法医检查发现女孩落水之前有过挣扎,受过伤,手指甲缝里还有残留的血迹。

小地方的人多数是认识的,那个女孩曾来过几次照相馆。

嫌疑人成谜,谣言风一般扩散,父亲便成了别人眼中口中的恶徒。

而实际上,出事那两日父母大哥三人正好在隔壁镇走亲戚。

只是相比之下,有些人更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

父亲的脾气一向不好,人缘也不好。

在与邻里吵过几次大架之后,父母带着大哥搬了家,来了蓬城——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1.

宋宜蓁总说,不知道我为什么对她那么好,有时候甚至觉得愧对我的好。

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觉得这很不需要烦恼。

煮营养餐,接送上下班,陪晨练,准备生日惊喜…这些只不过是我想做,也能够轻易做到的事情而已。

如果她意识到自己对我多么重要,就不会那么想了。

二十来岁的时候杨慕华曾跟我说,我看似身处红尘,其实与世人格格不入。

她说我这人本性孤傲,看不起他们这些俗世中人。

我不以为然。

为了证明她的观点是错的,我拒绝了她的告白之后,很快开始一场自以为合适的恋爱。

结果不了了之。

彻夜难眠的日子里,我总感觉自己有一个巨大的遗憾,这辈子就是为了追求一个圆满。

跟宋宜蓁在一起之后,每天与她道早安晚安,听着她的声音入睡,我再也不曾失眠过。

所以当母亲的病房外,父亲要求我换一个女人的时候,我斩钉截铁拒绝了。

“只要不是做法医的,你想娶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

“不管什么身份什么职业,我只要一个宋宜蓁。”

“逆子!”他瞪着眼怒骂,“你非要气死我才高兴吗?”

我不欲与他争执,转身进了病房。

母亲已经清醒了,拉着我的手神情柔和。

“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是你满意的,在我闭眼前能看到你结婚,就成。”

我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白发,笑着说:“您放心,她很好,您肯定会喜欢的。”

潜意识里,我忘了我们才刚在一起两个月,还未提过一句结婚相关的话题。

也是潜意识里,我认定了宋宜蓁会成为我的妻子。

2.

回江城再见到宋宜蓁时,我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心情不大好。

一早起来给我发消息说先出发了,江滨跑道上会合时,也只是淡淡点了个头。

我的心情突然有些慌乱。

是因为我父亲的态度生气了?

“没生气,就是昨晚熬夜了,精神头不大好。”

我跑到她身旁一步,细细看她的神情。

精神的确略显疲乏,更明显的却是眼神里写着的:“很烦,别理我。”

我试探着问道:“昨天在蓬城遇到什么事了吗?案子棘手?”

她瞥了我一眼,“不棘手。”

我脑中灵光一闪,那就是遇到其他事或者人了,还是跟我有关系的。

“遇到杨慕华了?”

她的速度缓下来,渐渐转为慢走,视线只虚虚落在前方。

我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倒不是心虚,杨慕华也并非人品低劣,不明事理的那种人。

只是这个时候突然又多一桩事,莫名不安起来。

我下意识拉住了旁边垂下来的一只手,她没有挣开。

“她跟你说什么了?你直接问我就行,我不会瞒你也不会骗你的。”

又走了几步,该返程了,宋宜蓁停了下来,低头看着脚尖。

“也没说什么,就是让我不要因为你父母反对就放弃你。”

我愣了愣,感觉脑子突然转不过弯了,声音轻轻,像是怕吓跑了眼前的人。

“那你是,想放弃我吗?”

掌心里包着的小手僵住了,眼前的人慢慢仰起头。

周围的一切似乎远去,等待的时间似乎有一个世纪般漫长。

“我怎么会放弃你?耿先生,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眨眨眼,又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却听得宋宜蓁又问:“她又为什么会特地跟我说这样的话呢?”

我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到了半空中。

什么意思?什么话?

我扶了下鼻梁前不存在的眼镜架。

“那个…我说了你能不生气吗?”

宋宜蓁点点头,直视着我道:“你说,我不生气。”

“之前,二十岁左右吧,杨慕华说想跟我在一起,我拒绝了——我完全只当她是朋友,就算我父母挺喜欢她的,我也从没有动过这个想法。”

“哦。”

宋姑娘好像真的不生气?

我斟酌着字词继续说道:“后来我谈过一次恋爱,处了半年后对方提了分手,杨慕华知道了,就又问了我一次,我还是拒绝了。然后她就说,事不过三,既然如此她不会再有这个念头,祝我有生之年能找到一个不会抛弃我的人…就是年轻时幼稚的气话,结果她一毕业就结了婚,我却真的单了十几年。”

我看着宋宜蓁的眼睛,吐字慢而清晰。

“或许她是觉得胡话应验了,过意不去吧,肯定没有别的意思。我等了三十多年等到你,这是我最大的幸运。”

宋宜蓁也看着我,忽地将我抱住,我下意识收紧手,感受着怀里的温暖。

“我知道了。”

“真的不生气?”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倒也不是这么说,只是我怎么反而有点不满意?

“但是…”

我又一次把心提起来,“你说。”

“你说过,两个人要想处的长久就需要能够理解对方,但是我在感情上比较笨,以后你有什么心思得告诉我,我不想通过别的女人去了解你。”

这个姑娘啊…我不禁失笑,忍不住低头亲吻她的脸。

“好,以后什么心事都不会隐瞒你。”

3.

周末,大哥跟我说母亲出院了,我带宋宜蓁回蓬城。

临进门前,她有点忐忑。

“就这样见家长了?会不会太着急了?”

我帮她把垂下来的一缕发丝抚到耳后,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弯了弯嘴角。

“紧张了?”

“嗯,你爸…”

“没事,他要发脾气我挡着。”

虽然这样说了,也有了心理准备,我依然没预料到父亲的脾气会来的如此迅猛。

“滚出去!谁允许你进我家门了?”

脚前一只茶盏碎的稀巴烂,要不是我反应够快,宋宜蓁的小腿非得受伤不可。

我捏紧拳头,狠狠压下陡然升腾的一股戾气。

身后的人握了握我的胳膊,将手里提着的礼品递过来。

“我在门口等你。”

我忙转身拉了她一下,“找个阴凉地方坐,我很快出去。”

她点点头,背脊挺得笔直,几步跨过玄关出了门。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回头迎上父亲的怒目。

“这样您就满意了?”

“还有她的东西,也给我扔了。”

我从善如流,交给保姆拿出门放回我的车上,再慢慢绕过一地碎瓷踱到正对着他的沙发位坐下来。

“爸,我不会要求您非得接受蓁蓁,同样的,您也别要求我跟她分开,您知道我不会听从的。”

父亲眯起眼,冷冷笑着,“你想娶她?等我死了再说吧。”

“我是不介意,但您就不为我妈想想?”

父亲沉了脸。

我也不再明说,为人子有些事心知肚明,话却不能说。

“我们会在外面住,婚礼在酒店办,您不参加也可以,只要您在的地方我们就不涉足,这样行吗?”

“你就不怕被戳脊梁骨?”

“从小到大您几时见过我怕人说三道四?”

这话一出口,他忽然暴起又摔了一个茶杯,“我就怕人说了是吧?”

我盯着西装裤上晕开的茶水,沉默几息后径直起身提步。

出客厅前,到底多说了两句话。

“我没有那个意思,您其实心里是清楚的,错的不是法医,更与蓁蓁没有半点关系。只是您当年既然选择了离开,何必再经年累月折磨自己?”

我没再回头看他的神情,大概还是一如既往愤慨的脸。

4.

看过母亲,又换了一身衣服后,我出去找宋宜蓁。

她正懒懒倚在小亭子里,看旁边草坪上麻雀啄食。

我从背后拥住她。

“我妈看了你的照片,夸我很有眼光。”

她侧过头,长发蹭着我的下巴,睫毛颤颤,我不禁晃神。

“我没去看她,阿姨会不会难过?”

“嗯?没有,只让我赶紧把你娶回家。”

她闻言便是一笑,手指向不远处梧桐树下蹒跚的两个人影。

“我刚刚坐在这里,看那对老夫妻手挽着手散步,我跟他们说这么大的太阳不怕晒吗?那个婶婶说,老头子难得精神好出来走走,晒个太阳算什么?“

我不大明白这跟我说的话有什么联系。

“那一刻我就想啊,五十年后我也挽着你这样一步步走着晒大太阳,多好!“

我怔怔地看着怀里的人,脑子没能反应过来。

她转了个身,双手揽着我的脖颈,巧笑嫣然。

“耿先生,你愿意娶宋宜蓁为你的妻子吗?“

当然愿意!

我脑海中有声音响亮叫嚣,肢体动作语言功能却跟不上,好半晌只呆愣在原地。

“你…说什么?“

眼前琥珀色的眸子亮亮地盯着我,振聋发聩的话一字一句在我耳边响起:“耿存锡,我们结婚吧?“

这回我听清楚了,依旧没能说出话来,下意识将眼前的人儿搂紧,低头深深地吻她。

我忘了求婚本该是我的任务,忘了把早就放在西装内袋里的戒指拿出来,忘了周围还有人来人往。

阳光热烈,我的心也咕噜咕噜炙热得冒泡。

5.

当天我们本来打算在家里住一晚上,因为父亲的态度强硬,自然没能成行。

我带着新鲜出炉的未婚妻逛了蓬城几个著名的景点,不过因为天气太热,最终也只是走个过场看个热闹。

倒是深巷中一家老字号私房菜馆的晚饭,她吃得满嘴流油。

回到江城苍水和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

宋姑娘在我的副驾驶上睡得正香。

我不忍心叫醒她,便卸了安全带直接将她抱回住处。

轻飘飘的一个人儿,这些时日我做的饭菜竟像是没吃过一样。

开门时有点麻烦,不可避免的动静还是把她吵醒了。

迷蒙的眼神转了几转,最后落在我的面上。

“怎么到家门口了?“

她挣扎着要下来,我已经开好门,回手又将她搂紧了。

“别动。”

她不动了,眼神渐渐清明,直直看进我眼底。

“怎么了?”我疑惑道。

她摇摇头,扯过沙发上一个抱枕搂在怀里,下巴搁在上头,仰着头看我,像极了小鹿。

我忍不住笑起来,“也没喝酒啊,怎么像醉了一样?宋姑娘?”

她看了我半晌,认认真真问了一句:“你今天要留下来吗?”

我一个愣神,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住。

扭头闷咳几声,再转回身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光明正大的未婚妻堂堂正正这样问一句,几个男人能开口拒绝?

我咬咬牙,正要说话——

“可是我大姨妈来了。”

这次我是真被呛住了,恨恨瞪了她一眼,落荒而逃。

第5章 小镇

长辈们常夸我性格好脾气好。

一般情况下我的脾气确实很好。

只是人总有热血上头一时冲动的时候。

前脚,刚被耿存锡老爸赶出门,后脚,我就跟他求了婚。

这真是我三十四年生涯里,做过的最大胆的事儿了。

但我不后悔。

1.

我是个不大注重节日,也不怎么有仪式感的人。

有时候热闹的大场面,反而容易无所适从。

在这一点上,耿存锡很让我满意,没有整什么所谓浪漫的多人围观的求婚。

他对我先行开口提结婚这件事耿耿于怀,最后也只是在自制的玫瑰花茶冻里,藏了一枚精巧的钻戒。

戒指悬在圆溜溜晶莹剔透的茶冻顶部,一眼就能看见。

耿先生有些讪讪地摸摸鼻子。

我一本正经的用小勺子把它挖出来,递给耿先生,他看了我一眼,捏着戒指找到厨房水龙头仔仔细细地冲洗干净。

转身时撞上跟在后头的我吓得险些又将它扔地上。

我看着他笑了笑,伸出手。

他便也笑起来,就在这个刚刚煮过晚饭稍显凌乱的厨房,伴着洗碗机里轻微的水流声,郑重其事的扶着我的手戴上一枚水洗得沁凉的钻戒。

这就是我们正式的订婚仪式了。

第二日在办公室里,同事不经意扫过我的手,一时错愕。

“耿教授求婚了?你们这速度可以嘛。”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年龄大了,不讲究。”

她啧啧两声,“我们这栋楼里你确实算是晚的了,什么时候定时间记得发个请柬啊。”

我给她比了个OK。

这一个上午尚且平静度过了,下午上完课学生群里顿时炸了锅。

法医系一届也就十来个人,最少的时候仅仅一个毕业生的都有可能,所以老师学生们都很熟悉。

看着一群小年轻见了面就与我道一声恭喜,我竟陡然生出一种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的欣慰感。

真是新奇的体验。

2.

宋宜琇放暑假了。

我带着耿存锡一起回了一趟老家北塔镇,后头还跟着一条小尾巴——耿嘉。

一行人大包小包浩浩荡荡出现在路口,我爸妈很快得到消息迎上来,见着耿存锡后,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甚至被挤出了人群。

宋宜琇朝我挤挤眼。

“知道了吧?爸妈早恨不得把你嫁出去了。”

我眯着眼点点头,“领教了,他们对我可真好。”

耿先生从我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中挣扎出来后,已是满头大汗。

拿着方便的借口,我们两个脚底抹油走为上策。

走在林间的小路上,四面是茂密的柚子树,绿油油的小柚子已经缀满枝头。

风吹过,枝桠颤颤,我拉着耿存锡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

“感觉怎么样啊,耿先生?”

“大家都对我很满意,十分荣幸,宋姑娘。”

我看着他不住地笑。

耿先生一脸真诚地说“宋姑娘”的模样,我真是喜欢极了。

他忽地俯身,在我唇上啄了一下。

“你这样笑得我心痒。”

我愣了一下,环上他的腰,直接回吻他。

反正这时候附近也没人。

没成想宋宜琇从斜刺里蹦出来了。

“姐,姐夫,爸妈叫你们吃——”

我投过去一个凉凉的眼神。

“——饭呢。哈哈,没事,不着急,你们继续、继续。”

他摆着手后退,直直撞到了树干上,嗷地一声回头跑没影了。

徒留我与耿存锡相对无言。

这熊孩子。

晚饭的规格堪比过年,我妈一个劲给耿存锡夹菜,我爸还搬出了自家酿的一坛子米酒。

“小耿来,能喝酒吧?我闺女这是第一次带朋友上门,你可得陪我喝几杯。”

面容黝黑的汉子板起脸的样子还挺唬人。

耿存锡肃正脸,“我酒量不大,但陪您尽兴应该还是可以的。”

我想捂脸。

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提醒:“我爸…酒量很好的…”

而这位耿先生呢,认识以来,我还没见他喝过酒呢。

耿先生拍了拍我的手,微微一笑:“无妨,不过你不能喝,你胃不好。”

“哦。”

我默默转过头,自顾自吃菜去了。

耿嘉与宋宜琇坐在另一边头碰头研究各种没吃过的菜式,对这方不见硝烟的战场熟视无睹。

全家唯一头脑还清醒的我吃完饭,洗了水果,又洗头洗澡换了一身家常衣服,出来时饭桌上猜拳的猜拳,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依然热闹的不行。

我默默转身上二楼,回自己房间整理床铺去了。

家里房间不多,今晚耿存锡将与我住一起。

我有点莫名的紧张。

3.

不知过了多久,我倚在床头昏昏欲睡,手里拿的一本书下落,“砰”地一声。

我猛然惊醒。

睁眼看到一双幽黑深沉的眸子,又被吓了一大跳。

待看清是耿存锡时,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终于喝过瘾了?快去洗澡吧,我都困了。”

他晃了两下,摇摇头,又指指身上的衣服。

“刚刚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去洗好了。”

我垂眸看过去,果然已经换了睡衣,不由得惊讶,脑子也清醒了几分。

“你…一点都没醉?我爸怎么样?”

他笑起来,揉我的头。

“他醉了,正打呼噜呢。”

我扬起眉头,乐了。

“看不出来呀,耿先生原来还是海量。”

“嘘!”他忽地竖起手指头堵唇,又凑到我耳边小声,“我后来偷偷地,换了白开水。”

我惊了。

这人在准老丈人眼皮子底下竟然作弊!

“真是看不出来…”

他嘿嘿笑起来,“在你家里,怎么能喝醉呢?”

这个样子还叫没醉?

我又想捂脸了。

索性不说话了,直接将他拉上床,脱了鞋,塞进了毯子里。想了想,又把空调温度调高两度。

回头时,他正睁着一双黑眼睛盯着我,手脚乖觉地放好了,整个一听话的大宝宝。

我无奈地叹口气,关了房间的灯在他旁边躺下来。

“怎么黑了?”耿先生忽然问道。

“关灯睡觉了啊。”

“可是我看不到你了。”

“明天再看,我困了。”

“可是我现在想看你。”

我沉默了,原来这人醉了酒竟是这个模样?

正思考怎么将这个幼稚的话题忽悠过去,突然一道身影翻身压过来。

我下意识瞪大眼,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就着窗帘缝隙里泄进来的月光,耿存锡温润的眉眼在我眼中渐渐放大。

他笑起来,得意洋洋的。

“找到你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手指头动了动,还没想好要不要抬起,他的唇落了下来。

先是轻轻一触即退,又慢慢覆上来,吻我的嘴角,然后辗转缠绵。

我仰起头,闭上眼,接受他的温柔亲密。

衣衫渐褪,肌肤相贴。

我紧紧拥抱身前的男人,感受着这份恍然如梦的欢愉。

4.

房门被敲响时,我蜷在耿存锡的怀里睡得正香。

我妈的大嗓门一入耳,睡意一扫而光。

“阿蓁,时候不早了,你昨天不是说要去庙里走走?晚了回不去江城了。”

我皱了皱眉,抬眸正对上耿存锡盛满笑意的眼。

“要不继续睡?我去跟阿姨说不去庙里了?”

我的脸爆红,拉起毯子埋了头,闷闷地说了一句:“你先去洗漱,我等下就起。”

“好。”

他隔着毯子准确地捏了一把我的腰,声音也带着笑意。

“不着急,回得去的。”

我忍着腰腿的酸麻,气得咬牙。

“快出去吧别磨蹭了!”

不一会,外面安静下来,我摸摸脸,感觉温度恢复正常了,开始发呆。

毯子忽然被掀起来。

“还睡呢——”

声音戛然而止。

老妈捏着毛毯一角,瞪大眼看着床单上的一抹暗红,又转了头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最后手一甩,踩着鞋子噔噔地走出了房间。

“睡吧睡吧,不算什么事儿。”

我继续蒙头躺在床上,窘成了麻花。

宋家村有一个土地庙,庙前有一株桃树,是我小时候种下的。

不过没有照料过,野生野长,如今已经衰老,结着几个青涩的小果。

但它一直是我的树洞,每次回老家我都会过来这边走一走,今日耿存锡难得有机会到此一游,自然不能错过。

我们拜过了土地公公,又在桃树下的石头上坐了坐。

阳光斜斜照过来,几只鸟儿啾啾飞过,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刻,令人不禁希望时光就此停驻。

耿存锡从口袋里掏出来几颗水果糖,我眨眨眼,有些不解。

“刚刚路过的村口那家小卖铺,看店的小姑娘给我的。”

嗯?

我瞪着他,“小姑娘跟你搭讪了?”

“就...你跟那个奶奶聊天的时候,讲了两句话...”他忽地顿了顿,失笑,“吃醋了?”

我“哼”了一声,扭头不看他了。

这人却起身蹲到我跟前,瞅着我直笑。

“十几岁一个小孩,就是请我吃颗糖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吃什么醋啊?”

我用眼神描他的脸。

“我哪里有什么面子,她出生前我早离家几年了。肯定是看你长得帅,全村都找不到一个像你一样好看的男人。”

“喔,你是在夸我?”

我生气了。

“耿先生,你的重点呢?”

他还是笑。

“重点就是我不应该理会别的女孩搭讪,不应该拿别的女孩送的东西,这个,就扔了吧。”

说着就将手里的东西往后一扬。

我蹭的起身抢过来。

“反省的很好,但是糖果是无辜的,你不能吃,我替你吃。”

“好好好。”

他直接笑出声,狠揉了一把我的头发。

我自顾自吃糖,不理会他。

还挺甜。

第6章 合卺

蓬城一中请我回去办个史学讲座,我才知道,原来宋宜蓁的高中与我在同一个学校。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生活轨迹高度重合,不过一年的年龄差,竟使我们蹉跎了许多年。

或许曾经无数次擦肩而过,或许听说过彼此名字,脑海里早已刻下烙印,才会有无数次似曾相识命中注定之感。

1.

领结婚证那一日恰是白露,秋高气爽天气晴好。

宋宜蓁最近在准备升副教授,而我接连参加了几场会议,这是难得两人皆有空暇的一日。

早起到民政局,利落走完程序,半小时后出来,身心仿佛脱胎换骨般。

她与我相视一笑。

“以后就多多指教了,耿先生。”

我扶起她的手,在手背落下一吻。

“我的荣幸,耿太太。”

她的手指上空空如也,因为工作中时常要做大体检验,戒指只能方便的时候偶尔戴戴。

不过此时的我们并不拘泥于这些,甚至已领证的事情都得暂时瞒下。

母亲总把希望我早日结婚,她好能安心离开挂在嘴边,我却害怕一旦这最后一个愿望实现了,她撑着的一口气卸下,真的就这样走了。

今天也是两方家长正式会面的日子。

由于母亲的身体受不住奔波,所以见面的地点在蓬城酒店。

我们二人驾车到蓬城车站,正好接上她的父母。

宋云济和袁欣都是性格质朴爽朗的人,即使宋宜蓁只是个养女,但从宋家人相处的方式来看,是一直将她当作亲女儿看待的。

对待我母亲也是郑重其事。

而我母亲呢?出于对我结婚的急迫要求,也出于对宋宜蓁的满意,再加上亲家的好相处,因此全程笑容慈爱,精神奕奕。

这场会面宾主尽欢,只差定下婚礼的日子了——被我们俩以近期工作紧为由暂时压下。

临分别时,丈母娘拉着我的手,将宋宜蓁的小手放在我的掌心,我一把握住。

听得她说:“阿蓁这孩子从小性格就独,什么事都喜欢闷在心里,我们老两口也不擅长沟通,就怕她一辈子孤孤单单的,你很好,我一看就知道,阿蓁那脸蛋都圆了一圈了…”

我本来正端着诚心诚意的态度聆听丈母娘的教诲,这一刻下意识偏头,不出意料看到耿太太红了脸颊瞪起眼欲言又止的模样,差点没绷住笑出来。

“…她一个人在大城市也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以后我们就放心啦。”

我收敛神色,肃正应下。

“你们尽管安心,我会照顾好蓁蓁的。”

老丈人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招呼妻子抓紧时间进车站。

该说的话,都在小镇的那顿酒里了。

2.

繁星点点的夜,汽车驶进地下车库时,我已心猿意马。

转头看着宋宜蓁安静的睡颜,脑中天人交战。

今夜是带她回我的公寓呢,还是送回她的住处?

怎么说也是大婚之夜。

其实白日里早有计划,只是事到临头竟怯了…有种梦想突然实现无所适从之感。

没待我做好决定,她突然动了动眉眼,醒来了。

“到了?怎么不叫我?”

我连忙低头卸安全带。

“刚到,车停这里了,一起上去还是回你那里?”

宋宜蓁迷迷糊糊揉着眉心,随口嘀咕着:“一起上去吧,结婚第一天呢…”

很好,心有灵犀。

我忍不住揉揉她的头,弯起了嘴角。

进门时玄关处幽暗,我按下宋宜蓁习惯性想要开灯的手,揽着她直接走进去。

拐过弯几簇烛火映入眼帘,身侧的人显然怔住了。

视线扫过,两尊大红烛火,一束粉玫瑰,餐桌正中摆着巧克力蛋糕,两边是煎的鲜香的鳕鱼排和红酒…俗是俗了点,但耿嘉与宋宜琇造出来的氛围我还是满意的。

低头看耿太太的表情,她正好扬起一张笑脸。

“耿先生有心了。”

“龙凤烛,合卺酒,红鸾帐,只差一件嫁衣了。”

她低低笑开,伸手捏我的脸。

“一本正经的,我喜欢。”

我俯身吻她的唇,只觉得齿颊生香,甜到了心坎里。

红酒一人一杯,我们互相喂对方喝下,淡淡的酒气弥散在室内,平添一份旖旎。

宋宜蓁在衣服口袋里掏阿掏,掏出一支钢笔递给我。

“喏,新婚礼物。”

我定眼看过去,认出是我用惯的老牌子,纯黑色流畅利落的笔身,笔帽顶端还刻着一个金色小篆体的“蓁”字。

我挑挑眉,随手别在衬衣口袋上。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我耿存锡有主了。”

宋宜蓁一边吃鳕鱼排,一边笑得眉眼弯弯。

“难道不是应该早就知道了吗?”

“是,毕竟耿太太在江大可是个名人。”

江城大学法医系一把手带出来的年轻女法医,手握两大研究项目,上过节目,办过的讲座场场爆满,主讲的选修课被选为十大人气课程。

要不是系里职称的名额一直卡得紧,她今日的头衔怎么会只是一个讲师?

她偏了偏头,轻咳一声。

“彼此彼此了。”

我猜她定是想起了之前去历史系旁听我的课,顺便约会时,无意被学生们发现引起的小小的一场轰动。

面子薄的她不知所措只知道一味笑的模样我一直记着。

此时就不戳穿她了。

我忍着笑,打开留声机播放圆舞曲,探出手邀请耿太太。

她随着我的力道起身,低声说了一句,“我可不会跳舞,待会踩到你。”

我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际,柔软的棉质衬衫传递着彼此身上的热量,垂眸对上她的眼睛,声音微哑。

“无妨,跟着我就好。”

重要的不是舞步,而是陪伴彼此的人。

今夜,是独属于我们二人的洞房花烛夜。

第7章 圆满

我从未想过,将自己全心身交托给一个男人是哪般模样。

放浪形骸,随心所欲。

那一日,我深切地体会到,我真真正正成了一个人的妻子,无论是情感上、法律上还是现实。

我的确爱上了耿存锡。

1.

我的东西陆续搬进耿存锡的公寓,同时退了后头租的平层。

不用两头跑的生活方便许多,两人渐渐习惯一起加班到深夜,也习惯了每日相拥着醒来。

假期时,我特地与耿存锡的父亲见了一面。

在这段婚姻里,我还是想要一个圆满,拥有双方父母真心的祝福。

耿明耿老先生穿着一身休闲套装,垂着视线慢慢踱进餐厅包厢。

拉开椅子时动作一顿,看清了座位前都是他喜欢吃的菜式时,抬头望了我一眼。

“还真是来吃饭的。”

我随后坐下,“先吃饭,再聊天,或者边吃边聊,随您的心意。”

他拿起筷子,先就着白米饭吃了几口红烧肉,又喝了两口莲藕汤,突兀地开口了。

“我儿子说非你不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当然,我也没有看不上你的意思,几十年前我也只是个乡下人。只是你的职业我膈应。”

倒是能够讲理的,我心里有了成算,安定许多。

“我明白,您之前的遭遇确实令人唏嘘,我想先问一句,您心里排斥的究竟是法医,还是当年冤枉您的人,又或者只是对这段经历本身耿耿于怀?”

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反问道:“有什么不同?”

“如果说是法医,据我所知,当年那位基层法医只是做了自己本职工作,找出受害者想要诉说却无法诉说的真相,无论是法医还是警察们都没有对您施加任何行为。”

顿了顿,我见他确实有在倾听的样子,便继续说道,“如果您是记恨当年造谣冤枉您的同乡,那么这些年您没有再关注那件事的后续,也没有回过家乡,想必是想与他们不再有任何纠葛了,如此与我实在是不相干,因此而排斥我,那便是不讲道理。”

他皱了皱眉头,慢悠悠夹着饭菜,若有所思,却没有打断我的话。

“若是第三种…”我有些烦恼地看着耿老先生,“几十年都无法释怀的阴影,或许还有我们不曾了解的心结,或许我们帮不了您,但我与存锡都是独立的成年人,我也不可能为了结婚就放弃自己热爱的工作,只能跟您说一句抱歉了。”

话落,耿老先生摇着头意味不明地笑起来,视线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半晌。

“你这女娃,倒是直白的很,怪不得跟我那儿子处得来。”

我怔了怔,弄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索性不接话。

“有句话你说对了。”他忽地叹了口气,手肘撑着椅子扶手,整个人有些懒散地斜倚着。

“这几个月我也想了,早年那些事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作践我的那些人不知道都死多少年了,我一个一脚踏进棺材板的老头子,因为这污糟事牵连你们没意思——你还不错,比之前那个女娃好。就这样吧,我不管了。”

说罢,他起了身,背着手离开餐厅,我连忙跟上送出去。

脑中徘徊着一个疑问:所谓的“之前那个女娃”指的是杨慕华吗?

2.

在蓬城游玩码头见到耿存锡时,我反应过来了,耿老先生说的应该是他的前女友,交往了半年即分手那个女孩。

心里有点酸酸的不是滋味。

不过转念想到,我这是得到他父亲的认可了,心情又开阔起来。

耿存锡疑惑地看着我一会阴一会晴的神色变化,满脸不解。

“这是顺利还是不顺利?我爸跟你发脾气了?”

我挽住他的手,一起登上海边的游艇。

“顺顺利利,咱爸接受我了。”

他似乎不可置信。

“咦,突然开窍了?”

默了默,耿先生最终笑开,“算了,过程不重要,结果满意就成,还是耿太太厉害,一出手就是大胜仗。”

我挑了挑眉头,微仰下巴。

“那是。”又催他快步走向船头,“要开船了吗?这边海岸线很美啊。”

只见岸边白色游艇一排排,秩序井然,已经出动的游艇则划出了一道道笔直的白浪。不远处的沙滩边浪花涌涌,在热烈的阳光下反射着点点白光。

如果忽略散布在岸边的男女老少游客,这就是一幅波澜壮阔的海景图。

我深吸一口气,依偎在耿存锡的怀里眯起眼。

“天高海阔,忽然想出去旅游了。”

“舍得放下你的工作你的学生了?”

啧,我斜了身后这人一眼。

“先定个小目标不行吗?”

“行行。”他很好脾气的模样,“那就等你什么时候大发慈悲陪我完成这个小目标吧。”

我转过头,闭眼吹风不说话了。

3.

没有时间出去旅行,日子按部就班。

耿存锡忙起了新论文,每日捧着一堆厚厚的书籍考证;我顺利升了副教授,带学生接连完成了几个案子,手中的项目面临结题。

年关到了。

这个年很热闹。

除夕夜我们是在耿家吃的团圆饭,我也正式见到了大忙人耿建凯——耿存锡的大哥。

他看起来是个儒雅的绅士,话不多,但句句都是实在话,也都在点子上,很有雷厉风行的总裁风格。

他跟耿存锡性子很不一样。

大嫂则是个落落大方的贵妇人,看得出教养很好,对耿嘉很严格,时不时耳提面命。

怪不得耿嘉相对于父母更加亲近他的小叔,假期时常赖在江城的公寓里,不愿回蓬城。

不过我正式搬进去之后,耿先生便嫌弃起这个侄儿的“借住”了。

耿嘉对这件事情的怨念与对我的崇拜之情堪堪平衡。

母亲的身体还是不大好,可还是坚持亲自给我做了一碗手工面条——据说是她娘家的习俗,代表着对儿媳妇的正式接纳。

我很虔诚地吃了个精光,饭后自觉收拾了厨房。

耿先生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想帮忙又被我推开。

“咱妈的这份心意我接受了,也想做点什么才能心安理得。”

他无奈地从背后抱住我,下巴蹭着我的发顶。

“十几年没有洗过碗,在新婚的第一个大年夜破了例,我真是娶了个好媳妇。”

我不禁失笑,“什么嘛,你还每日承担着做饭的活计呢。”

“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是自己做饭,不过是加了一点份量。”

说到这,他忽地俯身捏了捏我的肚皮。

“你这小鸟胃,我得喂的再勤点,不然都不长肉的。”

这话我就不同意了,抬起脸在他眼前左右摆了摆。

“我是脸先胖于肚子的体质,你量量我这脸上的肉都多多少了?”

他果然抬起手,握着我的两颊捏了捏,像捏皮球一般,然后一本正经道:“也就一两吧,不够,颧骨上还是硌得慌。”

我被捏懵了,仰着脖子对着他放大的俊脸干瞪眼。

他突然笑起来,胸腔一震一震的。

“原来‘气成河豚’是这个样子的啊,学到了。”

敢情是拿我的脸玩起来了,我瞬间就恼了。

挥开他的爪子,将洗干净的碗放好,踩着鞋子快步走出厨房。

零点来临前,我都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零点来临时,他将我堵在房间里,用唇封住了我所有的话语。

4.

初二回娘家,我与耿存锡再次拎着大包小包回北塔镇。

爸妈已备好了一屋子的年货,比往年还要多上一倍,我看得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我爱美食,但我可不喜日日重复相同的食谱。

“这哪里算多?”老妈一边切腊肠一边絮叨,“今年家里多了小耿,你们回去时还得带上一些,也给亲家尝尝。看这个,你最喜欢吃的腊肠,你爸超水平发挥,味道调的刚刚好,加的酒是你小舅妈新酿的,香的很!”

我还能说什么?等着回去的时候搬年货吧。

耿存锡在此间饶有兴致地溜达来溜达去,好听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他这是讨好丈母娘来了。

南方相差不远的地界,年节习俗虽然不见得完全相同,却也大同小异。

偏偏那一句句赞扬的话由他说出来,又十足真诚,逗得我妈不住发笑。

我也不好扫这两人的兴,只好陪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凑趣。

这日的团圆饭,比起在有着两位老年人的耿家那几日,无论是荤菜的比例还是口味都重多了。

鸡鸭鱼牛羊猪无一不缺。

火锅的汤底是浓郁的猪骨汤,自家捏的饺子翻着肚皮,搭配着各类丸子和冬笋块,鲜香扑鼻。

本已饥肠辘辘的我此时闻着这味道,却有些犯恶心。

我忍不住捂着嘴躲远了,呼吸着门口吹来的清凉空气,才略觉得好受了点。

宋宜琇纳闷地凑上来。

“姐你怎么了?不舒服?”

我垂着头,摸摸肚子,陷入了沉思。

半晌,边上的熊孩子大概是灵光一闪,声音猛地拔高。

“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我被他吓一大跳,还未回过神,身旁压下一片阴影。

本在厨房盛饭的耿存锡眨眼间站到了我面前,目光灼灼地盯住我,像是锁住了势在必得的猎物。

我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小声嘀咕。

“这个月大姨妈是迟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没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谁怀孕了?”

老妈姗姗来迟,一样瞪大眼盯着我。

突然觉得自己如果腹中空空,实在是对不住这一大家子。

我咽了口口水。

“不知道啊…”

几个人面面相觑。

最终是母亲大人拍板了。

“明天去一趟县医院就清楚了。现在吃饭吧,我得看看有什么不能吃的没有…哪样菜反胃吗?反胃就撤了…还有酒,酒可万万不能喝了,阿琇!快,把你爸的酒都搬回去,封上!还有腊肠,都收起来!”

在她一连串的唠叨以及宋宜琇欢快的步伐声中,我与耿存锡僵立着对视。

他突然伸手将我轻轻搂住。

“耿太太,我们这是要有宝宝了吗?”

我默默推算着上个月的排卵期,回忆了下那几天的生活状态,结合最近的身体情况,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我想是的,耿先生。”我答道。

他慢慢埋首在我的肩头,半天没有声响。

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前方忙碌间隙时不时瞅我们一眼的母子二人身上,露出无奈的笑意。

5.

三十三到三十四岁这一年,我遇见了命中注定的爱人,顺其自然又有条不紊地恋爱、订婚、结婚,怀上了此生第一个孩子。

老@¥先生说我亲缘断绝,以致我自出生起便与血脉相连之人相隔千里,一辈子只匆匆见过寥寥几面。

但彼岸花玉佩相合之后,我相信自己已然跨过那道坎,自此必将一生顺遂安乐。

因为我有了他。

喜欢唤我宋姑娘的耿先生。

番外 喜事

五年后。

这个冬天,蓬城耿家有两件喜事。

一是宋宜蓁升了教授。

如今家里已经有两名大教授了,包揽了历史系的男神与法医系的女神,这在江城大学早已是令人津津乐道的趣闻。

二是冬月中旬,宋宜蓁与耿存锡迟迟未完成的婚礼仪式终于提上了日程。

1.

耿嘉特地提前三天从欧洲赶回来,还带上了来自英国的小女友。

宋宜琇这几年谈过两次恋爱,结果都是无疾而终,目前在江城一家上市公司工作,为了躲避催婚与相亲的命运,时不时以帮忙带小外甥的名义赖在宋宜蓁家。

他带着小孩住在一层,小孩的父母得以在二层过两人世界。

耿存锡很满意。

说到小外甥,四年前宋宜蓁顺产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耿存锡有不小的叹惜。

他其实更想要一个女儿,像宋宜蓁一样贴心、温软又可爱的女孩儿,而不是喜欢爬他的背、揪他的头发,动不动就在他身上撒泡尿的混世魔星。

女儿的名字早就想好了,就叫耿辰星,他一定会极尽所能地宠她爱她。

结果护士小姐利落地丢下一句:儿子。

耿存锡随手翻了翻《楚辞》,两分钟内就定下了他的名字:耿辰良。

耿辰良小朋友从小就知道,在家里妈咪的地位是第一个的,有什么要求找妈咪,闯了祸更要找妈咪。

妈咪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四岁生日时,奶奶问他有什么愿望,小辰良超大声地喊:“我想要娶妈妈!”

众人呆了呆,旋即乐不可支,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耿老先生都不由自主咧了嘴。

宋宜琇戳他的小酒窝,“你个小屁孩知道‘娶’是什么意思吗?”

小辰良气鼓鼓的,躲开坏蛋舅舅的手。

“我当然知道了,就是永远在一起的意思。”

宋宜琇哈哈大笑,拍着耿存锡的胳膊调侃他。

“有人跟你抢媳妇了,姐夫。”

耿存锡弯身探手,从茶几下掏出一叠红灿灿的帖子,眯着眼看自家的小魔星。

“没机会了,你妈妈已经嫁给我了,三个月后举行婚礼,你只能娶别人了。”

孩子虽小,但天性聪慧,再加上长辈们的教导以及电子产品的熏陶,很快就听懂了这句话。

会和妈妈永远在一起的是爸爸,他只是个局外人。

顿时哇的一声哭出来。

吓得宋宜蓁连忙抱住儿子,哄了大半天才重新有了笑模样。

耿存锡被她瞪了好几眼。

但心里极其乐呵。

原来有个儿子也不错啊,多了一个秀恩爱的对象呢。

2.

Ainsley是个有着栗色长发,浅棕色眼瞳的英国女孩,眼窝深,鼻梁很挺,笑起来时两颊会浮现浅浅的梨涡。

她说一口不纯正,却吐字清晰的中文。

“蓁蓁姐,你化了妆好好看哦。”

宋宜蓁不好意思一笑,“你这是夸我呢,还是夸你自己啊?”

今天的新娘妆,是Ainsley自告奋勇帮她化的。

细黑柳眉,粉色的眼影和腮红,长发在头顶蓬松扎起一个丸子,这幅妆容生生将她的年龄降了小一轮。

由于皮肤实在是好,不说的话真看不出镜子里的这位已经是个即将四十岁的女人了。

Ainsley俏皮地眨眨眼,“当然是夸蓁蓁姐,也夸我自己。”

如此,宋宜蓁便坦然接受了这一波赞美。

“过了今天你要是不改口,耿嘉可要不高兴了。”

自认识起,Ainsley就不愿意叫她小婶婶,说是这个称呼会把她叫老了。

耿嘉对自己莫名被降了辈分一事很不开心。

Ainsley却不以为意,“不会的,他不敢。”

她凑到宋宜蓁耳边,悄声说了一句,“我刚才看到小叔了,他穿西服好帅好帅,so charming!”

宋宜蓁配合地露出护食的表情,“他是我的哦,你可不能抢。”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发出一阵欢笑声。

宋宜蓁看起来说说笑笑很开心,但其实心里很紧张。

她最应付不来大场面,担心妆容问题,担心踩到裙角,担心流程出状况…总之自昨夜起,她的一颗心就是七上八下稳不住。

仪式开始前,耿存锡偷偷溜进来,带给她两个饭团。

宋宜蓁用勺子小口小口吃,他就静静盯着看。

老夫老妻了,宋宜蓁在如此专注的目光之下依然像小姑娘一样红了脸。

“你先出去准备吧,别耽误了。”

耿存锡不动弹,“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儿子呢?他不会捣乱吧?”

“阿琇和小嘉看着呢。”

“慕华家那个小姑娘也准备好了?”

两小孩是今日的花童,承担着举足轻重的责任。

“好了,都有人,你别操心了,好好吃。”

宋宜蓁一边嚼着米饭,一边抬眼看他,忽然灵光一闪。

“你不会是紧张了吧?”

耿存锡的神色僵了一瞬——其实他此时本就没有什么表情。

反驳没有意义,谁还不了解谁呢?

他呼出一口长气,放松身体靠坐在沙发上。

“有点。”

宋宜蓁乐了。

虽然不大厚道,但是身边的人一样紧张,她就感觉轻松多了。

两人正笑着,袁欣急匆匆走进来。

“你们怎么都在这坐着呢?这是什么?哎呀阿蓁你这个时候怎么能吃东西?形象要不要了?马上入场了!”

宋宜蓁无辜地看向自家的耿先生。

耿存锡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3.

晴朗的冬日,南方的庭院绿草如茵,身穿粉白裙装的Ainsley端坐在钢琴前,修长的十指之下婚礼进行曲流泻而出。

宋宜蓁挽着父亲宋云济的胳膊,踩上红毯,走过花架,她的视线直直落在前方,那里是身着黑色西装,长身玉立的耿存锡。

他此时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幽深的黑眸像极了夜幕下的汪洋大海,只载着她这一叶扁舟。

两只手相握,似乎在这一刻,两人紧张纠结的心绪终于得到了安放,他们相视而笑。

杨慕华的女儿牵着耿辰良的小手,一人捧着花束,一人捧着戒指,踏着花海来到新人面前。

宋宜蓁下意识低头,见到儿子扁着嘴泫然欲泣的模样,险些破功笑出来。

耿存锡端着温柔绅士的笑容,毫不留情地“夺”下红绒绒的戒指盒。

宋宜蓁笑看着他,由他给自己的无名指套上女戒,再扶起他的手,给他戴上男戒。

这一瞬间,猝不及防流下泪来。

明明已经结婚好几年,明明已经有了一个四岁多的儿子。

此时此刻,却仍宛若一对新婚眷侣,为寻得彼此的终身爱人而激动。

有人在起哄,宋宜蓁听见了自家弟弟的声音,还有熟悉的学生声音,其间还有儿子跃跃欲试的发言。

“爸爸要亲妈咪吗?这里好多人呢…我也要亲妈咪!”

耿存锡低头俯身,拇指指腹轻轻抚过她的眼下泪痕,仿佛不经意曲解了耿辰良小朋友的意思。

“儿子的心愿,还是要满足的。”

他的唇压下来,即将触碰到目标的那一刻,忽地顿住。

因为宋宜蓁说:“耿先生的心愿,也要实现了。”

耿存锡心中一跳,灼热的视线锁住了她的眼眸。

“什么?”

“我们的女儿降临了。”

耿存锡放在她腰间的手顿时一紧,又猛地松开,再轻轻放上去,好似摸到了一阵怦怦心跳。

他扶住自家耿太太的后脑,将距离再度拉近。

深深亲吻,温柔缠绵。

(全文完)

彼岸花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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