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昌年间,一场瘟疫使洛阳城里的王家兄弟先后去世,留下了幼子王可久、寡婶何氏和一份家财。何氏无子,将王可久视为己出,百般疼爱。何氏体弱多病,担心自己哪一天撒手西归,侄子无法度日,所以在王可久十四岁那年,毅然决然让他随同亲朋外出经商。
王可久生性睿智,在做生意上颇有天赋,十六岁那年就能独当一面,所经营的丝绸生意是越发红火。
转眼二十岁了,王可久一表人才,见多识广又精明儒雅,在洛阳城名气极大,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能令他动心的人却始终无一。何氏有些着急,三番五次地提醒,王可久在春季外出时答应婶娘,今秋回来一定考虑婚嫁之事。
临近中秋,王可久在湖南登上了回归的客船。行至洞庭湖时,站在甲板上扶栏观月的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喊“救命”。
一时间,船舷上围了许多人,但无人搭救。王可久不愿袖手旁观,将长绸褂一脱,飞身跃入水中,游到落水者身边,一把抓住那人的头发,将他救回了船上。
落水者叫万鹤寿,五十来岁,也是一位常年跑江湖的生意人。这次贩茶时路遇强盗,强盗为夺财,不由分说将万鹤寿推入水中,劫走了他的船和货物。
知道王可久救了他,万鹤寿满怀感恩之情,再加上都是生意人,意气相投,船上短短的时间,两人便成了忘年交。
得知王可久尚未婚娶,万鹤寿心中暗喜,邀他绕道杭州,去家中做客。王可久见万鹤寿身体虚弱,身无分文,想着送佛送到西,便答应了他。
万鹤寿家高门大户,家资颇丰。听闻老爷回来了,仆人们上下一片喧哗忙碌,三个儿子及夫人团团将两人围住,女眷和孩子们打闹嬉戏,好不热闹。
万鹤寿给大家介绍了王可久,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还专门让自己的小女瑛姑来敬酒。可瑛姑却称身体不适,没有露面。
第二天一早,王可久被一阵悦耳的琴声惊醒,他推门而出,顺着琴声看到在几竿青竹旁,一位妙龄少女正在侧身抚琴。那女子丰美圆润,华贵的衣服包裹出线条分明的轮廓,头上的饰物简洁大方,正好将妖娆和华贵渲染到了极致。
正看得出神时,万鹤寿到了,他笑着向王可久介绍,这女子正是自己的小女儿瑛姑。瑛姑看着玉树临风的王可久,脸上腾起一层红云,羞涩地嗫嚅着嘴唇,不知说什么才好。
两人匆忙间的对视,却像有什么东西在二人心中引爆,暗自激起了涟漪,刻在了彼此的心里。
接连的几天,两人总会在不经意间邂逅,瑛姑的面孔早已深深地印在了王可久的心里,而王可久的大方、亲切坦然也让瑛姑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吸引力。
在王可久即将离开杭州的头一晚,他郑重其事地向万鹤寿提出求婚。万鹤寿哈哈大笑,正要说话,却见瑛姑从外面冲了进来,不顾一切地说道“我愿意”。
就这样,王可久带着喜讯回到了洛阳家中,本已经病弱不堪的婶娘听说此事后,情绪激动地睡不着觉,加重了病情,没几日便撒手而去。
厚葬过婶娘后,王可久去信万家,希望尽快将瑛姑娶进门。两家协商后,将喜日子定在了三月三。
婚后的一段日子,小两口柔情蜜意,相敬如宾,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之中。王可久对瑛姑更是娇宠有加。约半年光景后,瑛姑不小心流产了,王可久没有责怪,一面细心周到地照顾着妻子,一面宽言宽语安慰着。
日子长了,王可久内心不安,决意出去跑生意。瑛姑不忍,流着泪劝丈夫不要离开,但王可久认为好男儿不恋家,成天围着女人打转,只会让人瞧不起。见王可久执意要走,瑛姑也不再挽留。
哪知命运多艰世事难料,这一走,夫妻之缘结束,再见即是天上人间。
咸通九年的庞勋之乱,在两湖和江淮地区烧起了战火,闹得民不聊生,交通阻塞,跑江湖做买卖的富商巨贾大受其害。
王可久的生意也正在这条线上。当他带着货物坐船回家、行至彭门时,突然镇上杀声四起,火光冲天。打着“庞”字旗头的一彪人马冲了过来,兵卒们逢人乱砍。王可久见势不对,顾不上拿银两,只将瑛姑陪嫁的宝剑带上,连刺了两名兵卒后,没来得及抽回剑,就跃入水中,深潜水下逃走了。
战乱的消息传到了洛阳,瑛姑在焦灼地等待中寝食难安,她害怕极了,没日没夜地在房里烧香许愿,祈望神灵对丈夫的护佑。
瑛姑在洛阳城里无亲无故,但左邻右舍的关系极好,见瑛姑此景,邻居们建议派人出去寻找。两个月后,寻找的邻居们回来了,带回一支剑套和一个消息,说有个商人了不得,两剑刺死了两个兵卒,跳船逃跑时被兵卒们乱箭射死了。再看看手中熟悉的剑套,瑛姑悲痛欲绝。
又有人建议道,现在没见尸体,人未必死了,还不如去找邻街的@¥先生卜一卦看看。瑛姑病急乱投医,第二天天刚亮,就去到邻居所说的、一个叫杨千夫的@¥先生那里,要为丈夫卜卦。
杨千夫看到瑛姑,心里不禁为之震惊,又听说是为王可久卜卦,更是愕然。王可久在洛阳城里富得流油,据说其新娘也是貌比天仙。此时一见,自叹为人一生,不能与此美人结缘,真是白活了。
于是他装作口中念念有词,眉头却越皱越紧,然后道:“哎,出门时辰不对,王财东怕是有血光之灾啊。”瑛姑听闻,有些绝望,但仍不甘休,坚持要再卜一卦。
杨千夫将她引入自己的厅堂,然后煞有介事地在太上老君的神位前,点燃了一支香,将香举过头在空中摇了几摇,然后插进香炉,双目微闭,念念有词。最后拿起了案上的签筒,摇起了一支签,看了后,接连的摇头,对瑛姑说道:“依卦上所看,王财东应是遇劫杀而身亡,气绝已久矣。”
瑛姑再也支持不住了,昏死了过去。杨千万忙过来要抱起瑛姑,却被女仆拦住了。好一阵子,瑛姑才醒转过来,杨千夫安慰她道:“夫人先别如此悲伤,今天这是第一卦,兴许不准,不如改天我亲到府上为夫人另起一卦看看。”
瑛姑一听,马上有了精神,临走前约了杨千夫第二天到家中再卜一卦。
第二天一早,杨千夫如约而至,这次既不烧香也不磕头,只将签筒握在手里,嘴里叽咕半天,然后闭上眼睛虔诚地晃起了签筒,一支竹签掉了下来。半晌后,他对瑛姑说道:“坎上兑下,和昨天一样,此乃神也,命也!”
瑛姑再也抑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杨千夫安慰她:“事到如今,不如认命。眼下要做的,是择日举哀。”
瑛姑左思右想,觉得杨千夫说得有理。再加上这两次接触,觉得此人可靠,心中对他也是万分信任,不由地同他商量起如何为王可久举丧的事来。杨千夫心中暗喜,大包大揽将此事承下。
这样一来,杨千夫轻而易举得到了与瑛姑频繁接触的机会,也有了更多的机会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
7天的水陆道场,杨千夫是将王家里里外外看了个透彻,对眼前的女人,他更是野心勃勃,急不可待。
水陆道场结束了,人们渐渐散去,杨千夫却迟迟不肯离开,反而又找到瑛姑,劝道:“夫人如今形影相吊,娘家又远,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过活?况且你家业又大,树大招风,你如何守得住?依我看,夫人应该快快改嫁。”
瑛姑一听,连连摇头,而周围的仆人,本来就对杨千夫的无故殷勤很是反感,干脆将他赶出了门外。
这天晚上,瑛姑似睡非睡间,听见门外似乎有人,然后是刀划拨门栓的声音,人进了屋,来到了瑛姑的床前。瑛姑本想喊叫,这人却一下子捂住她的嘴。本以为这下完了,却不料过了一会,这人松了手臂,又转眼离开了。
经此一吓,瑛姑悲愁交加,病倒了,左邻右舍都来看望,杨千夫也来了。他当着瑛姑的面,重重地叹了口气,劝她:“寡妇难做啊。夫人还是听我一言,改嫁寻人吧。”
杨千夫走后,瑛姑心绪乱了,就在这时,赵媒婆找上门来了,说自己是受杨千夫大官人之托来提亲的。媒婆走后,杨千夫又上门了,他扬言自己是真心喜爱瑛姑,愿意做那个保护她的人。
瑛姑见他如此虔诚,心有所动,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只做名分上的夫妻,不做实际的夫妻。杨千夫哪里还管这些,当即答应了下来。
其实瑛姑不知,那天晚上来的人也是杨千夫安排的,目的就是让她受到惊吓,改变守节的想法。
喜事办得很快。三天后,杨千夫以丈夫的身份,住进了王可久的府上。他进府第一件事,就是换掉王家原来的仆人,重新换上自己中意的人,然后将财权一步步收归到自己手上。有了钱,但瑛姑还离自己远远的,杨千夫感到从未有过的饥饿。
登堂入室后的杨千夫心里并不踏实,他担心哪一天王可久死里逃生回来。为了消除后患,他将宅院和家什全部变卖,带着巨资,领着瑛姑及仆人离开了洛阳,在洛河以北的偏僻地方另置新宅院,隐居了起来。
2年后,庞勋之乱平复,交通逐渐恢复正常,历尽颠簸之苦、九死一生的王可久终于辗转回到了洛阳。他急匆匆地奔向自己的宅院,却被几个壮汉打出了门,狼狈不堪地王可久无望地站在街上狼嚎一般地喊叫着“瑛姑”。邻居听闻,纷纷出来探看,人们很快认出了他,并将他请回家中,询问这些年的情况。
原来王可久跳入水中后,被兵卒的箭射中了左臂,但他凭着好水性和求生的本能逃了出来。身无分文的他只能靠乞讨为生,箭伤并不严重,很快也就痊愈了。
战乱加剧,讨饭也讨不到了,王可久为了活命,只能吃野草,啃草根,拼命地向家的方向赶。他身上长满了疥疮,满头青丝全部脱光,在离洛河不远处,他再也爬不动了。
也是他命大,遇到一个好心的老人,将他用毛驴驮回家,用菜糊红薯将他救活了。
刚恢复一点元气,王可久就硬撑着下地,想赶紧回家。当他火急火燎地跑回家,想着夫妻团聚不再分离时,却不想家没有了,瑛姑也不见了。
起初邻居们不忍开口说话,在他再三追问下,才告诉了他关于瑛姑的事情。
王可久悲愤交加,起身谢过邻居后,立即起身,沿着洛水以北的村落寻找。因为不知道具体的地址,凡是有人家居住的地方,他都详细询问查找,餐风露宿,足足走了十天。
这天,他来到一个小村落,打老远看见官道旁一处别致阔气的庭院,王可久上前打听,开门的小僮说自己这里就是杨千夫的家,并喊着“老爷,有人找你”。
杨千夫出来,看到王可久,如遭雷击一般,灵魂都飞了。他担心王可久大喊,让瑛姑听见,所以使劲将他往门外推,还抡起顶门杠,照着王可久兜头一棍。王可久本就身体极度虚弱,哪能与饱汉子杨千夫匹敌?当即眼冒金星,鲜血直流。
杨千夫还不罢休,又命家丁将此人好好收拾一顿,然后扔得远远的。大约一个时辰后,王可久醒来,头痛欲裂,浑身瘫软无力。但一想到瑛姑,他又顾不上头青脸肿,挺起身子往杨千夫家冲去。
这一次,又被家丁们一顿好揍,还扬言“只要靠近杨府门边,就打死你”!
王可久实在打不动了,他只能连夜拖着身躯,到河南府控告杨千夫。
哪想到,杨千夫竟先他一步,拿着王可久挣下的钱,骑着五花马,身边三五奴仆相拥,出入于洛阳城和河府衙门大小官吏府邸,来了一个恶人先告状。
王可久三天后才来到河南府,击鼓喊冤后被带到大堂,当值的府尹打量着这个衣衫褴褛,头脸青紫的人,还没等王可久陈述完事实,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认为他是诬陷好人。
王可久一听话不对味,心里一沉:“大人,我的话句句实言。我妻瑛姑正在杨千夫处,问她便可知根由。”府尹一听,倒也是个理,便派了两名司法官速去杨千夫处取证。
这两位司法官也受过杨千夫的贿赂,一听此言,深怕对杨千夫不利,先设法将消息透露给了他。
再说杨千夫,霸占了巨额财产,过足了富贵瘾,兴趣和目光便从钱财上转移到了瑛姑身上。为了得到瑛姑,他不惜施出下三滥计,在瑛姑最喜欢吃的米糕里面放入一些酒。当天晚上,瑛姑吃了米糕,酒性发作,还没离开饭桌,人就醉成一滩烂泥。
杨千夫悄悄进屋,将美人抱至床上…..
第二天一早,瑛姑睁开眼,看见睡在旁边的、赤身裸体的杨千夫,再看看自己,又羞又恼,泪如雨下。在杨千夫的忏悔之下,瑛姑也只得接受了现实。从此杨千夫每日如鱼得水,醉心于瑛姑的美色之中。
得知司法官要来取证,杨千夫又使了一个掉包计。他让一使女换上瑛姑的衣服,当司法官前来时,让使女按自己先前教授的言辞说了一番。
司法官将笔录的“瑛姑”的口供呈递给府尹,王可久再次被传唤,并以证据确凿,裁定王可久为诬陷,重责二百杖后,赶出了洛阳地界。
半年后,河南府来了新府尹,王可久又燃起了希望。他再次回到洛阳城,上河南府喊冤。如同上次一样,新府尹已经吃足了杨千夫的贿赂,明知是冤案,又将错再错,狠揍了王可久一顿后,再次将他发配洛阳边界服苦役。
就这样,王可久一边做着苦役,一边思念着瑛姑,每当思念时,流泪不止,很快,一双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三年后,河南府走马上升一位姓崔名碣的府尹。在上任前,他微服走访洛阳的街头巷尾,不断听人议论起一个叫“王可久”的人。
崔碣有些好奇,在一家酒楼坐下后,向邻座的老者打听起来。这老者正是王可久的邻居,平时与王可久交情甚笃,也受过王可久的恩惠,所以提起王可久,老者就涕泪交流,长长地叹气,责骂当官的草菅人命,黑心如虎。
崔碣了解事情原委后,问道老者可愿上堂为王可久作证。老者铿锵有力地答道愿意,只是担心天下乌鸦一般黑,冤情没有昭雪的一天。
崔碣被老者的话深深刺痛,虽然大唐的江山岌岌可危,回天乏术,但他绝不愿同流合污。
崔碣连夜回到河南府,调阅了王可久一案的文书,看遍了所有记录后,也被前任官员明目张胆地包庇气坏了。
第二天,他命心腹先找到王可久,在王可久被带到大堂上时,若干街坊邻居同时被传唤上堂,众人皆辨认无误。
紧接着,令杨千夫和瑛姑上堂。
瑛姑上堂后,紧盯着站在旁边的王可久,她浑身发冷似的打战,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一幕。尽管那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一双深陷的眼睛挂着两串冷泪,但她还是认出来了,这不是别人,正是她喜爱至极的丈夫王可久。
王可久也像能看见一样,他伸出双手向前摸去,摸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二人相拥而泣。这一幕令堂上的众人无不为之心酸。
杨千夫再也无话可说了。
宣判过程很快,崔碣的判决也很果断:杨千夫诈骗人财,谋人妻室,贿赂官员,十恶不赦,斩首示众。受害人王可久,除将妻领回外,所失家产财物归原主,杨千夫所霸一切家私,一律移交王可久。
一场骗财霸妻案,经历了五年之久,终于落下了帷幕。尽管杨千夫罪有应得,但王可久失去的眼睛、夫妻二人错过的岁月却终是无法弥补回来了。
《新唐书》中曾评价咸通年间,懿、僖当唐政之始衰,而以昏庸相继;乾符之际,岁大旱蝗,民悉盗起,其乱遂不可复支,盖亦天人之会欤!
国家的衰亡,对百姓性命攸关。如不是庞勋之乱,王可久和瑛姑没有这场劫难,故事将会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但事实上,因为这场灾难,给二人带来了无法逾越的心理创伤。但二人又是幸运的,因为在灾难面前,他们还活下来了。
再看王可久和瑛姑之间的爱情,可以歌颂其中的伟大,也让我们明白一个道理:两情相悦的爱情,能够跨越一切的障碍。
遇战乱,王可久拼尽全力要回家;遭遇杨千夫的污蔑,王可久拼尽全力活着,保留着一丝重逢的希望;瑛姑也同样,尽管受视野的局限,让她走错了方向,但她对自己爱人的爱,一直留在心里,矢志不渝。
放在现在来看,这样的爱情更是稀少,所以显得更加的珍贵。
快节奏的生活,带来快节奏的感情,没有人愿意用时间去等待一段感情的开花结果,也没有人舍得用一段时间去经历感情的柳暗花明。
当然,快与慢谈不上绝对的正确或错误,唯有不悔和坦荡才是评判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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