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爷不是你大爷 小小说 冯新林
你大爷不是你亲大爷，真的。
蓄水池西南角，有条半截沟。沟在村西，东北接大西河，斜向东南，却越走越细，至双刘村东便埋没一片荒草之中。但半截沟上游，水面宽阔，清亮，鱼美虾肥，沟中長着蒲苇，菱角，以青石桥为界，桥南还生着半沟莲花。但这些都不知道是谁种的，似乎是谁都可以摘用。
半截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很紧，好多闹鬼的传说都发生在这里。就是我小的时候，阴雨天里，常常见到绿莹莹的鬼火。青石桥不知道建于何时，说是青石，其实一例青砖。青砖拱顶，白灰填缝，清亮结实。也正是在这个桥上，某年，高梁玉米大庄稼起林子的时候，土匪刼财杀了人，人们走到这儿都是头发梢儿竖起来，心里发怵。这里自然少有人出入了。
鬼不缠却是这里的常客。
鬼不缠当然不是原名，他是本家的一个三叔。三叔小时候多病，犯童子关，一次次从鬼门关捡回命来。一个@￥先生说，别看此命有点玄，其实是个鬼不缠。鬼不缠扎根晚，过了十二岁才算活稳当。自此一直到四十岁上，再也无风无火，无病无祸。只是娶妻晚，那年他四十岁，娶妻自己的远房表妹，表妹寡居，孤独一人，有人撮合，两个人走在一起。五年过后，却仍没有子息。
鬼不缠是到半截沟下钓钩的。半截沟多鱼，野生，但却少人捕钓。鬼不缠习水善钓，尤其是下钓钩。为此，他自制个硕大的木盆，如小船。木盆用楸木板子，晒干刮净箍成。猪血调合糯米面偎缝，桐油涂上，木见本色，贼亮。
鬼不缠天擦黑时出村，一头挑着铁皮桶，一头木盆，从青石桥下入水，单日向桥南，双日往桥北下钩。钩由鬼不缠自制，先是纲线，由火麻均匀合成，稍粗。钩线由女人纳鞋线截取，约两尺长短。钩叫撑钩，土竹削皮破签，文火慢煮，待柔软发韧，裁取寸长，两端削尖，可以对折而不断。讲究轻，韧，灵敏。钩线中间系上，依次绑在纲线上，纲线根据水域长度，长短不一。鬼不缠下在半截沟的长度约有半里地。
下得水来，鬼不缠用块木板划水，稳信木盆。木板有两块，作用类似于桨，专捡桃木制成，避邪。青雾从水面袅袅升起，芦苇影姿朦胧，水鸟被惊起，扑棱一声，又落入夜色。鬼不缠点亮提灯，水面上便泛起一丝晕黄。鱼饵是麦粒，煮熟，泡酒，挂在捏在一起的竹尖上，捋着续进水草的缝隙中。这一系列的动作，连贯，几乎是眨眼间完成的。
第二天，天麻麻亮，村东边露出鱼肚白时，鬼不缠收钩。往往他提着纲线，下面就有了动静。多是些鲤鱼鲫鱼之类的。这些鱼常常咬住撑钩上的麦粒，一拉动，麦粒脱落，竹签撑开，撑起鱼腮，鱼儿开始还挣扎，越动扎得越疼越结实。第二天收线时，大多没了多大的劲儿。天大亮时，钩已收完，鱼获自然不错，留下几条自己食用，其余交给街头酒店換了几个零钱，补贴家用。
桥来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那天，鬼不缠刚从南向北收钩后，把木盆拽上青石桥，桥栏边被什么绊了一个趔趄。太阳还没完全露出来，提灯照一下，原来是个男孩。不知是饿还是累，男孩气儿出得不是顺畅。鬼不缠桃着木盆，抱着男孩，回到了家。家中锅里早已熬好红薯稀饭，馏好玉米面饼子。男孩吃饱喝足，用温水洗净脸面，这才有了个人样。男孩五六岁的样子，只记得家住在一棵大榆树下，爹被财主打伤，没钱医治，不久死去，娘在埋了爹之后也上了吊跟着奶奶出来要饭，奶奶下沟舀水，滑入水中。
那男孩断断续续讲着，脸上早流成两道小溪。鬼不缠的女人，心疼得把孩子搂在怀里，给他取名叫桥来。桥来几天好食水，脸蛋红润，扑闪闪一双眼睛会说话，惹人怜爱，鬼不缠夫妇把他视为己出。添置新衣新鞋，打扮得让村里的孩子都心动。
都说，小孩子像狗，谁养跟谁走。时间一长，桥来对自己的过去，渐渐忘记了，也把鬼不缠夫妇当成了亲爹亲娘。桥来人聪明，灵透，喊起爹娘来，小嘴巴抹蜜一样。下把年，打过春，鬼不缠把桥来送进族里的私学。描红习字，摇头晃脑背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像喝书一样。鬼不缠心中暗喜，还抽空教他套形意拳法。
树梢得风，养孩见功。桥来一转眼长成大人。识文写字，习武强身，操持家务，待人处事，事事都像模像样。还懂礼知人，帮助鬼不缠制钩下钓，收纲择鱼，渐渐成把好手。鬼不缠外出回来，桥来端茶倒水，洗脚捶背，知冷知热。桥来长得排场，条道，有几家媒人给桥来说媳妇儿。鬼不缠的女人，早就把桥来留给自家的娘家侄女，单等翻盖一下房子再迎娶。
日子原本无风无浪向前走着。后来，闹起了老日。日本人占领了县城，老百姓提心吊胆。鬼不缠再下钩时，清静的半截沟里竟然见到过血衣和尸体。说着说着，就会听到一阵枪声，青石桥上也常常过兵走队伍。
桥来就是这个时候走的，跟着私学里面的一个年轻先生。堂屋方桌上只留下一句话，说等到外面拾掇利落了，再孝顺爹娘，过咱自家的曰子。
儿走千里母担忧，都说父子连心，鬼不缠在担惊受怕中牵挂着桥来。以致于在削竹签做撑钩时，常常发愣，划破了手。
几年后，村里来了几个人，送回来的却是桥来的遗物，在一次反扫荡中，为掩护乡亲们转移，桥来把鬼子引向自己，子弹打光时，拉响了手榴弹……
鬼不缠把桥来的衣服装入棺材埋进祖坟。族长打开宗祠，放入桥来的灵位，把桥来郑重地写进家谱。
其实，在桥来到鬼不缠家的第二年，这个家意外生了个男孩，那男孩是你的父亲。
半截沟里依稀可以看到鬼不缠的身影，木盆划过水面，留下长长的波痕，在夕阳下……
二零二一年九月二十二日平板电脑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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