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被身体囚禁住了,像笼中的野兽,其实它并不温顺。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小岛,被水围困,与世隔绝。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并非横空出世,但却来势汹汹。并非横空出世是因为作者从收集资料、撰写提纲到正式动笔,最后完结付梓共历时18载。其诞生可谓旷日持久,殊为不易。说它来势汹汹:首先,作者格非是清华大学中文教授,已经站在了金字塔的顶端;其次,小说问世即斩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殊荣;最后,最吓人的是莫言直接称它是“当代红楼梦”。莫言一言有千钧之力。
《人面桃花》是“江南三部曲”的开卷之作,讲述了晚清末年、民国初年江南官宦小姐陆秀米的传奇人生。
(一)桃源图
陆侃是秀米的父亲,中过进士,当过州官,因“盐课”案受到株连,罢官免职。陆侃回到家乡普济,与乡中私塾先生丁树则结为挚友、诗词酬唱、相见恨晚。丁家藏书楼有一镇楼之宝——相传为韩愈韩昌黎所绘的《桃源图》。陆侃五十寿辰之际,丁树则慷慨相赠《桃源图》,以为贺寿礼。陆侃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一次陆侃作诗借用李商隐《无题》诗中“金蟾啮锁烧香人”典故,错把“金蟾”写成“金蝉”,陆丁二人因此起了争执,竟大打出手,就此绝交。后来陆侃就发了疯,一天深夜,在阁楼里无端放起火来,整座阁楼付之一炬。为了重修阁楼,母亲梅芸请了庆德、庆生师徒等十几名工匠到家里来施工。
陆侃相信普济就是陶渊明所发现的桃花源,村前的大河就是武陵源。他要在普济修造一座风雨长廊,将散居在各处的每户人家都连接起来。这样一来,村子里所有人既不会被太阳晒,也不会挨雨淋了。众人由此断言陆侃疯了。秀米不明白父亲的想法有什么错,别人告诉她:有些事,在心里想想倒也无妨,若真去做了,那就是疯了。桃园胜境,天上或有,人间所无。世上只有令尊这样的蠢材才会这样去胡思乱想,白白让自己发了疯。
父亲还有一件每日把玩的宝贝,是个瓦釜。那原是乞丐的讨饭家伙,陆侃一见,爱如珍宝,用二百两银子买回来。瓦釜肉红色,上面盘着两只绿色的凤凰。
除了父亲陆侃,母亲梅芸,家里还有宝琛、翠莲、喜鹊等人。宝琛十二岁就跟在父亲左右,父亲罢官,宝琛是唯一跟随父亲回籍的随从。宝琛有个儿子叫老虎。翠莲身世飘零,父母早亡,流亡大半个中国,先后逗留过五家妓院,嫁过四个男人,陆侃从扬州一家青楼为她赎身。早年有个老乞丐受她一饭之恩,曾替她看相@¥,说她中年有难,必得嫁一属猪之人方可避去祸患。喜鹊五岁那一年,父母跟邻人争讼田产,眼看官司要打赢了,不料被人在汤里面下了毒,父母和两个弟弟当场毙命。
人人都认为父亲疯了,将他锁在阁楼。一天,父亲好端端的从阁楼下来,手里拎着皮箱,胳膊上挂着文明杖,离家出走了。家人四处找寻不得。
(二)蜩蛄会
父亲离家出走后,一个叫张季元的人从梅城来到普济秀米家,客居在父亲的阁楼上。张季元在普济名为养病,实则暗中联络党羽。他和一个左手生有六指绰号“小驴子”的人,还有夏庄的举人薛祖彦都是蜩蛄会的头目。蜩蛄会旨在联络地方帮会,密议反清,攻占梅城。蜩蛄会头领之间以一枚金蝉为相互联络的信物。张季元向往的是:在未来的社会中,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也是自由的。
薛祖彦的父亲在京城做大官,他因此在家乡颇有声望,薛府也是蜩蛄会的重要联络地点。大事将举,薛祖彦却与歌妓小桃红形影相随,旁若无人。丁树则先生派秀米去夏庄给薛祖彦送信,秀米在池塘边见到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驼背老头。此人既是在那儿钓鱼,钓竿上却没有钩线,蹲在苇丛中探头探脑。张季元判断此人就是是远近闻名的朝廷密探“铁背李”。不知有多少志士仁人把性命送在他手上。
原来官府的探子盯上薛祖彦好久了,碍于薛老爷在京城的威势,一时没有动手。这一年重阳节,宫里赐酒毒死了薛老爷子。这边州府立即发兵抓人。薛祖彦和妓女小桃红被堵在卧房之中,死到临头还做那贪生的春梦。小桃红也是官府安排的眼线。
薛祖彦头颅割下后,尸体被抛入夏庄村口苇塘。参与同谋的一干会众都吓破了胆,即作鸟兽散,竟无一人为他收尸。
张季元离开秀米家,临走之前把一枚金蝉留给了秀米。张季元告诉秀米父亲的那只瓦釜名叫忘忧釜,又叫“凤凰冰花”,精通音律的人常用它来占卜,但听它的声音,便能预知吉凶未来。他跟秀米说起:忘忧釜还有一个很大的秘密,就是到了冬天,碰上下雪的日子,寒气凝结成霜冻……话未说完,被翠莲打断。关于忘忧釜的秘密,秀米再无从知晓。
后来张季元被人绑了石头扔到江中淹死。
张季元死后,喜鹊在整理他的床铺时发现了他的日记并悄悄交给了秀米。秀米觉得身外的世界虽然藏着无数的奥秘,却始终对她保持缄默。她宛若置身于一处黑漆漆的封闭的屋子里,只能凭借暗弱的光线辨别屋子的轮廓。张季元的这本日记就像突然间打开了天窗,阳光从四面八方涌入屋内,又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还从来没有和一个人赤裸的内心挨得那样近。
秀米从张季元的日记中还知道了他与母亲梅芸有私情。母亲与张季元是如何认识的?父亲在发疯前是不是知道这件事?父亲赠给丁树则先生的诗中,为何会将“金蟾”错写成“金蝉”?
(三)花家舍
三年后秀米出嫁长洲,迎亲路上被一伙贼人劫走,为首的就是六年前给他们家整修阁楼的工匠庆德、庆生。原来土匪才是他们的本行,木匠泥瓦匠只是他们遮人耳目的手段,为的就是访查有钱的富人,探明目标家底。劫持途中,匪徒里有十七八岁的马弁盯着秀米看。匪首庆德磕了一锅烟袋里的火球在他手上,警示马弁不该看的地方,就一眼不要看。秀米被劫到花家舍,安置在湖心岛上,与一个叫韩六的女子为伴。韩六从尼姑庵被掳来已近七年了。
花家舍有六个头目,这一伙人除了总揽把王观澄,没有一个好东西。
总揽把王观澄前年春天得了尿血之症,卧床不起,已经很少抛头露面。二当家好南风,在家里养了七八个美貌小厮,做令人发指的禽兽之事。三当家庆福是个书呆子,浑身上下散发着酸腐文人的臭气。四当家庆寿深居简出,独来独往,行踪极为神秘。五当家庆德生性淫荡,喜欢拈花惹草,原先是总揽把的部属,能骑善射,武艺高强,早年在福建平息倭寇之乱时曾救过总揽把一命,与王观澄关系最近。六当家庆生天生蛮力,性格乖张,外号“不听使唤”,是二爷提拔起来的人,一直是二爷的心腹。
花家舍派去普济谈赎金的人回来了。秀米娘不肯付钱,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已经成了亲,赎金就该夫家出。长洲的夫家说,新娘子还未过门,半路上就被人掳走,赎金当然该由娘家出。秀米被留在湖心岛,过起了日子。
岛上有一座荒坟。墓主焦先,明亡归隐,于湖中荒岛结草为庐。王观澄正是为了寻访焦先的遗迹,才最终发现这个湖心岛。王观澄中过进士,点过翰林院,领过兵。中岁好道,生隐逸之念,四处游历,托迹山水之间。那王观澄辞官隐居,本欲挣脱尘网,清修寂灭,怎会当起土匪?
他被自己的念头缠住了,想在人世间建立天上的仙境。本来这王观澄心心念念要以天地为屋,星辰为衣,风雨雪霜为食,在岛上结庐而居。到了后来,他的心思就变了。他要花家舍人人衣食丰足,谦让有礼,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成为天台桃园。实际上还是脱不了名、利二字。
花家舍山旷田少,与外乡隔绝,王观澄要修房造屋,辟池种树,这钱从哪里来?他本人曾带兵打仗,自然会想到去抢。可土匪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碰上大户人家的护院家丁,有刀有枪,真打起来也难有胜算。这王观澄就想到了他做官时那些部属。二爷是团练出身,三爷是总兵,五爷是水师管带。这三个人都是带着自己人马来的,在朝廷受军纪约束,一旦当起了山大王,王观澄又如何约束得住?
花家舍接连出事。先是王观澄被人砍了脖子,死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是补丁摞补丁,就像和尚穿的百衲衣,脚上的布鞋鞋底已被磨穿了。几个小厮的衣服也都破烂不堪。韩六缝了六十二针,总算把他的脑袋缝上了。
接着二爷出了事。二爷是聪明精细之人,每天饮酒用餐,必得佣人尝过之后两个时辰,眼见无事才肯自用。刺客事先将毒抹在碗底,晾干再盛饭,家人尝了自然无事,二爷把饭吃完却毒发身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五爷庆德在羊圈与两头山羊一道被人剁成了肉酱。三爷庆福被吓破了胆,连夜跑路。三当家庆福的出走,使局势迅速明朗化。
四当家庆寿和自己的亲姨妈年龄相仿,从小玩在一起。十六岁那年两人就做下了糊涂事,叫爹娘撞见。四爷护着姨妈逃了出来,可他的两个哥哥、三个舅、一位叔公多年来一直在追杀他们,好取了他们的人头回去祭祖宗。他们投奔花家舍,原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白天一局棋,夜晚一卷书,却哪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陪伴庆寿的夫人,也是他的小姨眼睛噙着泪光,声音悲切地问他:“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庆福那样,远走高飞?”庆寿不愿意,无非放不下。再进一步就是人上人,以前想都不敢想,动都不敢动的心思如猛虎出了笼子,他收不住。
庆寿和庆生两队人马杀在一处,天昏地暗。一场大火照亮了夜空,花家舍被烧掉三分之一,一夜之间有了新的主人。庆寿已经落败,他的姨妈遭人戏弄最终惨死。庆寿被人用泥巴堵住嘴和鼻孔,他呼不出来气,也吸不进去,憋死了。
庆生杀了庆寿一家十三口,以为花家舍的劫难就结束了。没想到,真正的高人竟然还没露面。
高人正是蜩蛄会的头目之一小驴子。他曾来到花家舍,想说服这里的头领和他们一起干。不仅事没有说成,还平白受了一番羞辱,赤条条地离开了花家舍。后来小驴子变装再一次来到花家舍,找到了马弁。他们用刀子划破手,两个人握了握手,血流到一起。这样马弁就成为了蜩蛄会光荣的一员。马弁跟着六指糊里糊涂起了誓,随后小驴子拿出四块元宝来。
第一块元宝送给了王观澄的管家婆子。杀王观澄的时候,小驴子从外面带了五个人,老婆子负责提供信息。结果那天早上,王观澄起床后,这老婆子趁着他去洗脸的功夫,就用事先准备好的斧子把他给砍了。总揽把一死,花家舍人人自危乱成一锅粥。他们趁乱毒死了二爷,剁掉五爷,吓得三爷望风而逃。四爷和六爷没等他们动手自己就杀起来了。
庆生和秀米结婚的当晚,被下了毒,又捅了两刀。马弁当上总揽把,秀米成了压寨夫人。一个月后,他们带人攻打梅城失败,躲到日本去避风。至于打下梅城之后干什么,他们能想到的只是搬到衙门里去住,好好过几天舒服日子。
在外人看来花家舍是土匪窝,王观澄把它当真正的世外桃源。他在这里苦心孤诣二十年,花家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俨然有尧舜之风,就连家家户户所晒到的阳光都一样多。他亲手建了花家舍,最后,不得不亲手将它毁掉。假使他当初一个人在岛上静修,就像那焦先一样自生自灭,花家舍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祸患。王观澄一心想在花家舍造一座人人称羡的世外桃源,可最后只落得一个授人以利斧,惨遭横祸的结局,还连带着花家舍一起遭殃。虎豹相伤,苦了小獐。花家舍变成一片废墟瓦砾。光阴流转,幻影再生。还会有人重建花家舍,重蹈王观澄的覆辙,六十年后将再现当年盛景。
(四)皂龙寺
三年后秀米从日本回来了。同时也捎回来一个两岁的男孩,无名无姓,村里人叫他小东西。
普济有一皂龙寺,修建时有一条巨大的黑色游龙出现,一连三天,盘伏不去。寺里早已没有和尚,破败不堪。秀米从日本回来后给屋顶铺了新瓦,加固了山墙,在两侧又新建了几间厢房。在普济的日子一长,秀米身边聚集起了一帮人马,都是些普济本地不三不四的人,再加上一些陌生人和乞丐,声势渐渐壮大,很快成立普济地方自治会。
他们在那座偌大的庙宇中设立育婴室、书籍室、疗病所和养老院。但都形同虚设,村里人很少光顾。而且时间一长,钱很快成了一个问题,摊派也无人响应。不久,秀米突然把自己所有的计划全都废除了,将“地方自治会”的门牌取下来当柴火烧掉,换上了另一块匾额:普济学堂。
她想把普济人都变成同一个人,穿同样的颜色、样式的衣裳;村里每户人家的房子都一样。所有的地不归任何人所有,但同时又属于每一个人。全村的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吃饭,一起熄灯睡觉,每个人的财产都一样多,照到屋子里的阳光一样多,落到每户人家屋顶上的雨雪一样多,每个人的笑容都一样多,甚至连做的梦都是一样的。她以为这样一来,世上什么烦恼就都没有了。
母亲死后,秀米把家里所有的地卖给了梅城龙庆堂。普济学堂在连日的大雪中摇摇欲坠。学堂管事徐福携款潜逃,用这笔钱在金陵开了一家药店,养了三个老婆。徐福的出逃引起一连串变故。不到半个月,学堂的人已经走了大半。他们像约好似的,将学堂的东西席卷一空,也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到年关的时候,学堂里除了翠莲和谭四,只有十几个逃难来的乞丐了。
腊月二十九这一天,喜鹊带着老虎和小东西普济去上坟。他们看见大路那边,黑压压的官兵拖着枪直扑普济而来。小东西想给妈妈报信,像只兔子似的在被积雪覆盖的地里跳跃,没命地往学堂的方向跑。老虎拉着小东西的手,边跑边拽,两个人跌跌撞撞来到学堂门前。官兵已经从庙门挤进来,砰砰地放枪,小东西倒在回廊下的阴沟里。
带队的是龙守备,和秀米结盟的龙庆堂正是龙守备的父亲。龙庆堂表面结交革命志士,实则早已投靠清政府,暗地里收集革命罪证。龙守备几个月前假扮成弹棉花的,来村中查访革命党人动向。早年看相的说翠莲这辈子乞讨为生,最终饿死街头,为野狗所食。要免除此劫,须得找一个属猪的人嫁。因龙守备属猪,翠莲与他私通在先,诱卖陆家田产在后,最后卖主求荣。秀米犹如那砧板上的鱼肉,早在他们掌握之中,随时可以抓人。等陆家一百八十多亩良田到手,他们立即就行动了。
翠莲跟着龙守备搬到梅城,不到一年被赶出家门。离开之后,翠莲曾先后栖身两家妓馆。后来妓馆也不敢收留,她只得行乞为生。遭遇百年不遇的干旱那一年,秀米和喜鹊在村里施粥,翠莲被认出来,自觉无脸与秀米相见,拒绝了喜鹊的挽留,径直走向一望无际、风雪呼啸的旷野。
秀米被捕,羁押于梅城地牢,并未立即处死。因为她腹中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五个月后,秀米在狱中生下一个孩子,由一名狱吏的奶娘抱走。紧接着,武昌事起,辛亥革命爆发,梅城独立。
秀米重返普济,已不能开口说话了。她并不是丧失了语言功能,不说话是为了惩罚自己,也是她与过去彻底告别的仪式。未谙梦里风吹灯,可忍醒时雨打窗。除了享受悲哀,她的余生没有任何使命。
秀米以惊人的毅力训练自己忘掉自己经历过的所有的人和事。张季元、小驴子、马弁,聚集在横滨的革命党人,他们像烟一样,远远的,淡淡的,风一吹,就全都散了。秀米回过头来审视过去的岁月,这世上所有的门都对她一个人关着,她既不知来由,亦不知所终。当她试着要去冲出这个封闭的世界时,犹如一滴水掉在烧得通红的烙铁上,“刺”的一声就没了。她觉得自己就如一片落入江中的树叶,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激流裹挟而去,说不上自愿,也谈不上强迫;说不上憎恶,也没有任何慰藉。
(五)金蝉
故事里金蝉一共有四次交接、转移。
第一次是张季元离开前将金蝉留给秀米,不久张季元身死。张季元和他的蜩蛄会革命试验失败,建立大同社会的理想破灭。
金蝉第二次交接是在花家舍,秀米离开湖心岛时韩六赠给她一枚一模一样的金蝉。花家舍模式走到穷途末路,王观澄桃源梦碎。
第三次是秀米的普及学堂被清政府围剿,秀米五岁的儿子小东西被枪杀。小东西裤兜里的金蝉陪着他随葬地下。秀米的革命蓝图混杂了父亲对桃花源的迷恋、张季元对大同世界的梦想。他们倒在武昌起义前夕,崭新的革命形式即将开启。
秀米出狱后回到普济,小驴子送来一个包袱,里面有两条鱼干,一挂腊肉和一枚金蝉。这是金蝉的第四次交接。此时,金蝉已经丧失了它打造之初信仰信物的功能,它只是一块金子,遇有急事可以变钱来用。就像小驴子这个人,革命失败了,还可以设馆授徒。1937年,日本进攻南京,小驴子率十余学生手执鸟铳,当途阻击,弹尽而亡。
(六)阁楼
多年以来阁楼已成了一个梦魇,一道魔咒。陆侃在那里发疯,张季元死前也曾在那里居住大半年时光。若不是为了重修那座阁楼引狼入室,秀米也不至于落入花家舍的土匪之手。
三十二年后,宝琛的儿子老虎作为新四军挺进中队的支队长,率部进驻普济。1969年,老虎被罢官免职,接受游街批斗。四年后,他来到普济,在陆家大院那座行将坍塌的阁楼中悬梁自尽。
(七)忘忧釜
十几年后,秀米在喜鹊的陪同下再次回到记忆中的花家舍。湖心岛上她和韩六当年居住的房屋已不复存在。岛上没有人,种满了桑树。韩六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秀米想起韩六在她耳边说:我们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被围困的小岛。
她想起了张季元以及他尚未来得及建立的那个大同世界;想起了自己在花家舍的日子,夭折的普济学堂;还有父亲出走时所带走的桃源梦。
王观澄、张季元,还有不知下落的陆侃似乎是同一个人。心心念念要造一个人间天国,只是在追逐自己的影子罢了,到头来只给自己造出了一座坟墓。他们和各自的梦想都属于那些在天上飘动的云和烟,风一吹,就散了,不知所终。
忘忧釜,又叫“凤凰冰花”,肉红色,上面盘着两只绿色的凤凰,能预知吉凶未来。张季元临走前曾对秀米说:这物件还有一个很大的秘密,就是到了冬天,碰上下雪的日子,寒气凝结成霜冻……从花家舍回来的这年冬天,秀米前一天晚上用这只瓦釜洗过脸,大概水没倒干净,第二天清晨,釜底就结了一层冰碴。
秀米从冰花所织成的图案中看到了一个人的脸,这个人正是他的父亲。父亲坐在一条宽敞的大路边,正在捻须微笑,和人下棋。图中道路、河流、人物、草木无不清晰在目,栩栩如生。只有父亲对面坐着的那个人,秀米似曾相识却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秀米想细细辨认,一缕阳光照过来,冰花无可奈何地融化了。
冰花是脆弱的,人亦如此。秀米觉得心口一阵绞痛,想靠在廊柱上歇一会儿。于是,她就靠在那儿静静地死去了。1952年,谭功达出任梅县县长。谭县长原名梅元宝,为陆秀米次子,降生后由狱卒梅世光妻抱走。1956年,谭县长偶然从车窗看见两个老人在树下对弈,便让司机停车。
原来,秀米从忘忧釜中看到的那个背影,正是她当年在狱中生下的儿子。图案中下棋的两个人,一个是秀米的父亲,一个是秀米的儿子。那幅正在融化的冰花,就是秀米的过去和未来。
版权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本文系作者授权发表,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