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绍兴晚报选送
文 | 陈平
绍兴城里有一条小河，河上一座小桥，河边一段小巷。数百年来，朝代几经更迭，运动翻天覆地，它却无声无息，静静蛰伏。邻舍隔壁的城市化建设如火如荼，这里依然保留了原始外貌和水乡妆容。它就是生辰桥街区。
每每走过这里，心中不由生出品味时光触摸春秋的感觉，同时还会有一丝讶异、一丝疑惑，是什么让这里具有处变不惊的定力和守身如玉的执念？
生辰桥历史街区的核心是生辰桥。之所以叫“生辰桥”，是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这座桥都像一个汉字的“八”字。生辰桥建于南宋时期（有人认为更早），以“中国最早的立交桥”著称，是绍兴人胸口涌动的自豪之一。先人的智慧的确令人惊叹，一座小桥连通六个路口，桥下舟楫通南北，真正做到了畅行有序，通达八方。仄弄窄河，房屋蚁聚，竟成通衢之地。没有一点超凡的禀赋，是难有这种精巧的设计的。
路径一多，便增加了选择的可能性，也增加了决策的难度，于是站在桥上便有了游走于漫漫时光的迷幻，也多少会让人生出“向何处去”的迷失感。而只要有选择，就会有选择后的遗憾。譬如这种充满想象力的设计，终没有推而广之，成为阡陌纵横中交互网络的起点，数百年后，我们不得不借鉴西方的技术和理念来构建我们的交通体系。
如今城市建设正充溢着宏大叙事，而生辰桥经过岁月的摩娑，在一代又一代的啧啧赞叹声中逐渐蜕变为“螺蛳壳里的道场”，实际功用日渐消退，成为人们在闲暇时把玩的雕虫小技。
当你细品这方水土，发现迷失感其实充溢着整个历史街区。
生辰桥街区不仅有桥，它还有河、还有小巷、还有邻水人家，共同组成了一个水乡的民居标本。
白墙黑瓦，小桥流水，乌篷轻摇，河埠影乱，犹如水墨写意。水渍苔痕，收藏了岁月斑驳；檐头滴水，浆洗着盛衰铅华。尤其雨天，细雨蒙蒙，收敛了黑白的界线，模糊了距离的远近，晕开了墨色，洗净了目光，如诗如画，浅淡清雅，看似人间烟火，却不着一丝尘世凡俗。一弯小桥跃然水上，搅动了横平竖直的线条世界，抻长了人们的空间想象。目光所及是心底压抑不住的那一声喝采。这就是江南民居的审美意境。
但清丽的风光往往会阉割生活的具体内容。当视线穿透晨昏交替的氤氲，会发现洗涮排泄、艰难生存贯穿着生活的日常。人们在对蝇头小利的追逐中变得麻木，生活的表情单调而悠长，头脑被河水淘洗得空无一物。河边的石板路，或许维系着缕缕乡愁，但终究不是大道坦途。半闭的门窗，泄露了小屋的低矮和幽暗，丝丝潮气侵袭了家什物品，也锈蚀了朝气雄心，一方阳光变成了不可多得的千年祈盼。偶或也有黑漆台门深宅大院，但千年以往，国弱民贫，社会财富单薄匮乏，薄壁陋室将息生活已是不易，高堂华屋终不是民居底色。
我们的先祖们就在这狭仄的空间中繁衍，生产出无穷无尽的阿Q和祥林嫂们。在我们讴歌的田园诗中，没有雨污分流，没有上下水道，没有垃圾处理系统，也没有抽水马桶。千年不变的生活节律中寻找不到昭示改变的其他参照，诗意盎然的宁静和恬淡随缘的平和并非选择的结果，而是生活的逼迫。
年复一年的日子终于积累成了文化，单调繁琐的日常被抽象成水乡风情，艰辛的人生则被时间的纱网筛去。时光无法假设，但可以带来多元的解读。在文化延续的此端，我们看到了江南余韵，也看到了陋习难改；看到了隽永秀丽，也看到了小国寡民；看到了不求闻达，也看到了随波逐流；看到了岁月静好，也看到了民生多艰；看到了心无旁骛，也看到了麻木不仁……
其实，我们在生辰桥历史街区看到的远远不止被固化了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形态，只要你想看，就还能看到文化向度、审美趋势、功利取向，以及街巷沿革和历史启示。
字桥沉默不语，它在等待未来的命运。是踱着方步保留超然世外的悠闲，还是注入商业元素，成为截留货币的旅游胜地？
对大部分游人来说，生辰桥不是凭吊历史、解读文化、感叹岁月的处所，而是“我曾经来过”的凭证。留下曾去过无数景点的脚印，瞥一眼转瞬即忘的目光，听一听关于此处来历的絮叨，拿出手机将烂熟于心的标准姿势存入浩如烟海的图片库，旅游的家庭作业便可交卷。或许这才是景点最基本也最普遍的功用。在无数人的脚掌厮磨和目光触摸中，生辰桥终于长成了绍兴文化的胎记。无论是历史的余唾还是岁月的回甘，都使它具有了绍兴民俗文化符号的意义。它之所以历经千年而依然生动鲜活，正在于对它的认识和理解没有标准答案，于是它在我们心中构画出不同于周庄、乌镇等水乡古镇的独特风情。
生辰桥前的困惑与迷惘，也正是生辰桥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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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周玉娴 | 编辑：肖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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