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琯琯回了家,第一个见的就是大伯。
大伯是傅家的家长,也是傅皇后的长兄,是傅家说话最管用的人。
傅琯琯把柳穆阳的猜测一字不差全部复述了一遍,“大伯,他说的是真的吗?”
她多么想大伯告诉她,这都是柳穆阳退婚的借口,傅家很好,前所未有的好,傅家的所有人都能继续这种钟鸣鼎食的尊贵生活,没有人会死,傅家会延续它的荣耀……
然而伯父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已经到了连柳五都看得出来的地步了……”大伯叹息着,“琯琯,你和他退婚,去做道士吧。”
傅琯琯还抱有一丝希望,“可是皇上那么爱姑姑,即便看在姑姑的面子上……”
大伯打断了她的话。
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眼里闪过许多情绪,最终都归于无奈,“一开始就错了,怎么能指望结果是对的。”
一开始,就不该支持梁王。
既然支持了梁王,就不该畏惧皇上,首鼠两端,送女儿进宫。
不该抱着侥幸心理,以为皇上不会跟傅家算账。
不该沉浸在皇上对皇后的宠爱,享受着国舅的待遇,忘记祖父猝死的疑云。
皇上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猎手,把傅家圈起来,不停地喂食,让傅家发胖,失去戒心,等待着某一天,一剑毙命。
皇上不肯立大皇子为太子,又选了泠水侯家的女儿为太子妃,这已经是一种信号。
可惜傅大伯没有傅太傅的聪慧,也没有泠水侯的铁血,甚至比不上柳穆阳的机敏,出于弱者的侥幸心理,他对这些异常信号视而不见,以为不戳破就不存在。
“琯琯,若真有一天,傅家出事了,幸存的族人都要靠你了,你……”
傅琯琯听到这句话,知道已经无可回转了。
她不由得羡慕起明临渊来——泠水侯府就不会被皇上猜忌,即便皇上想动泠水侯府,也得掂量掂量侯府的数十万精兵。
不像傅家,一家子文臣,说是权侵朝野的傅半朝,可是在皇上的杀心面前毫无反击之力。
“大伯放心,我永远是傅家女儿,我知道该怎么做!”
第二天,傅琯琯大伯一早就让大婶婶带着女眷们出门礼佛,把家里人都支开,傅家人一走,柳穆阳就带着两人的生辰八字,上门来退婚。
傅琯琯冲出门,将当年定婚时柳赦给的信物扔给了柳穆阳,怒斥道:“带着你的东西滚!我傅琯琯就是嫁猪嫁狗也不嫁你!所有人给我听着,不是他柳穆阳退我的婚,而是我傅琯琯不要柳穆阳!”
无视柳穆阳被信物砸中那错愕的神情——也不算完全无视,傅琯琯心里还在想,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吗,他怎么还这副死人相——傅琯琯关上门,收拾好母亲的嫁妆,带着丫鬟七巧和七彩,驾着马车就去了清远道观。
在那里,有人已经等了她许久。
“牛道婆?”
牛道婆一身绫罗绸缎,打扮得活似年画上的老妖怪,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一看就没憋好屁。
牛道婆不伦不类地福了福身,“可算等着小姐了,一位姓柳的公子让贫道给小姐办出家的手续,顺带教小姐道士的功课,免得被人拆穿。”
柳穆阳这是给她找了个便宜师父。
牛道婆一直都在富贵人家做些扎小人卖符水的生意,不过因为几年前在泠水侯府说明临渊婚事不顺得罪了俞林长公主,被大棍子打了出来丢尽了脸,这些年也不怎么出现了。
没想到这老婆子还到处接活儿呢。
傅琯琯心想,柳穆阳想得倒是周到,她这假道士还是需要装装样子拜个师傅的,牛道婆这种钱串子正好。
想到这里,傅琯琯矜持地说:“嗯,一起进去吧。”
傅琯琯正式成了一名女道士,清远道观的大当家,手下有两个丫鬟(对外也说是道姑)和一个便宜师父牛道婆,四个人住偌大的清远道观自然是不够的,她还没来得及招人,就有两个猎户和一个女道士来投靠。
两个猎户都是练家子,脸上带着西北太阳晒出来的高原红,一个女道士年纪不大,一颦一笑都是媚意,指尖有练习乐器留下的茧子。
傅琯琯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这是柳穆阳派来的人。
“猎户”负责保护她的安全,“女道士”则负责为她传递外界消息。
女道士叫伏婴,牛道婆一眼看出她不是正经人,劝傅琯琯离她远点儿,傅琯琯心想你也不是多正经的人,大哥别笑二哥。
于是,清远道观里,傅琯琯、七彩、七巧和伏婴都开始跟牛道婆学着做道士。
而另一边,傅家病来如山倒。
死因是京郊一个农人告傅家子强夺其妻。
这事儿傅琯琯也知道一点,是一个远房堂哥纳了个乡下的妾,说是有过婚约的,她还记得婶婶说了一嘴:“给她男人几十两银子打发了就是,只要身家清白,就由得他去吧,总比去勾栏瓦肆找不三不四的女人好。”
反正就是这么一件事,成了傅家坍塌爆炸的引线,那之后,各种各样的弹劾纷至沓来,傅家一夜之间千夫所指,早朝几乎成了傅家的专场,数百条罪行,罄竹难书。
而后,果然如柳穆阳预料的一般,傅家被抄家灭族,嫡支出嫁女都被抓进监牢,旁枝的傅家女子虽说不追罪,可几乎也被夫家休弃了。
不是没人打过清远道观的主意,虽说傅琯琯已经是道士,可毕竟从前姓傅,手里的财产也是一块肥肉,榨一榨说不定也能有点油水。
可柳赦当时为柳穆阳退婚一事回了京,亲手把柳穆阳打个半死扔去了边关。
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突然想起来——哟,这位清远居士的父母好像是西宁侯的至交好友,柳赦为了她连亲生的儿子都差点打死了,我们欺负她柳赦不得玩儿命啊!
托柳穆阳被打个半死的福,傅琯琯毫发无伤度过了傅家的浩劫。
那些日子,傅琯琯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打通关系让叔伯兄弟们死前吃顿好的,要搜集傅家案所有的蛛丝马迹留待后日,更要想尽办法拯救活着的傅家人。
在这个时候,伏婴展现了她的能力——傅家女子中,被问罪的多数充为官妓,沦落教坊,伏婴四处打听,通过各种渠道把她们赎回,安置到西陲无人认识的地方。
这种事情说来简单,似乎有钱就能办到,可要打听消息,要联系卖家,不能暴露了自己,又要躲过官府的追寻,桩桩件件都是难事,没有伏婴,傅琯琯只能看着傅家的女子们飘零天涯,束手无策。
等处理完这些,原本圆润妩媚的伏婴瘦了一大圈,那股子媚态都没了,看着倒有点熟悉。
傅琯琯仔细想了想,伏婴长得倒和明临渊的贴身侍女宝琉有些相像。
“辛苦你了。”
伏婴笑了笑,“不辛苦,教坊我是最熟悉的,不过是找熟人办事,钱给够了就行。”
伏婴并不避讳自己出身教坊这件事。
傅琯琯好奇,“你是怎么进的教坊,是被卖的吗?”
“不,我是家里犯了事,很小的时候就充入教坊。可惜我那时候,没有人来救……”
那和傅家倒挺像的。
似乎是提起了伤心事,伏婴有点难过,傅琯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问她:“钱还够用吗,我让七巧再拿些给你?”
伏婴摇头,“够的,不够了我去找柳五。”
傅琯琯想拒绝,伏婴却调皮地拍了拍她的肩:“这是柳五欠你的,你就放心接受吧。你还年轻,花钱的地方不少,听我的,能花男人的钱就别花自己的,柳五在西陲做走私生意,有钱着呢!”
傅琯琯深吸一口气,仿佛被伏婴领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傅家的事尘埃落定后,京城最大的事就是太子大婚。
在连续死了九个皇子后,十皇子凭借出色的生存潜质被立为太子,和许多年前就定下的太子妃明临渊大婚。
傅琯琯觉得这个事儿特别可笑的点在于,太子殿下如今才八岁,明临渊被定为太子妃的时候他甚至还没出生!
傅琯琯的死对头成婚了,她本该好好嘲笑一通,不过自己现在不止退了婚,还家破人亡成了个乡下道士,好像也没资格嘲笑她。
所以她只能听伏婴传回的京城消息,遥想那场盛大的婚礼。
然后,继续跟着便宜师父牛道婆学着做好一个水货道士。
太子大婚后不久,江采茉的婚事也有了结果——她的后母想把她嫁给二王爷做继王妃,二王爷和她爹差不多大,王府嫡子庶子一大堆,哪个正经人家愿意拿嫡女去嫁,这摆明了是后娘坑她。
要是傅家还没出事,她铁定要帮一帮江采茉的,要是明临渊没嫁人,她也能说两句话。
可惜她们俩一个已经当了道士,一个又要避嫌——二王爷是太子的叔叔,侄媳妇怎么好去管叔叔二婚娶媳妇儿,所以她们都帮不了江采茉。
最后,谁也没想到,江采茉进宫了。
她成了皇上的妃子,狠狠地打了江夫人和二王爷的脸。
更气人的是,皇上对她宠爱有加,没过几年,就动了立她为继皇后的念头。
她后妈想让她给人当续弦,江采茉就要让天下人晓得,续弦可以,她要做就做最尊贵的人的续弦,她要做皇后。
傅琯琯那时候正学到扶乩,给江采茉算了一卦,结果是大凶。
她给明临渊也算了一卦,也是大凶。
傅琯琯把家伙事儿一扔,跟牛道婆说:“你这些东西是不是坏的啊,给谁算都是大凶。”
牛道婆气愤地摇头:“你质疑我人品可以,你不能质疑我的能力!我牛道婆纵横江湖数十年,卦无虚发!”
“我说你这些东西有问题,没说你呀,急什么。”
随即,她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牛道婆曾经给她算过一卦,说她婚事不顺,家中遭难。
同样的卦象,牛道婆也给太子妃算过。
事实上,江采茉没多久就被立为皇后,随即怀孕,生下十四皇子丰幼安,也是现今唯一的嫡皇子。
由于怕孩子继续死下去,皇上把除了太子外活着的皇子都送出宫抚养,而丰幼安出生后,皇上久久不提送他出宫,这种偏爱表现得如此明显,宫里谁不羡慕皇后。
而另一边的明临渊,虽说太子年纪小,却十分亲近她,事事听她的,太子爱惜太子妃的名声连乡野村夫都知道。
于是,傅琯琯得出结论:牛道婆果然是到处算卦吓人,算不出一个好卦来!
牛道婆是死在自己五十岁生辰那天。
从前傅琯琯总喜欢开她玩笑:“师父,你那么厉害,怎么不算算自己多久大限?”
牛道婆皱着眉跺着脚,三角眼翻得十分灵动:“呸呸呸!我是做了什么孽有这么个徒弟!”
相处几年,清远道观来来去去也就这几个人,总还是有几分情义的,伏婴就拉走牛道婆,一边走一边劝:“琯琯开玩笑呢,您老还当真了不成。”
她五十岁寿辰那天,清远道观几个女子给她庆生,她换下了自己惯常穿的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和满头满脸的珠宝首饰,穿一套月白的深衣,花白的头发用素银簪子挽起来。
她给了傅琯琯一个护身符,最简单的那种三角状的,针脚粗陋,一看就是她自己缝的——作为一个道婆,她的针线活可以说是不忍直视,比傅琯琯还差,傅琯琯一直觉得她就是没男人娶才做的道士。
然后,她又将自己最喜欢的几个首饰给了七彩七巧,平时她抠搜得很,拿七彩七巧当自己丫鬟使唤,今天倒突然大方了。
最后,她给了伏婴一张纸,上面是她自创的没人看得懂的鬼画符,“你之前问我的,答案就在这里面。”
傅琯琯耐不住,问她:“今儿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你别来这一出。”
牛道婆白了她一眼,自己好不容易弄出来的感人氛围被她破坏完了。
她端起酒杯,“和大家相识一场,老婆子很开心,这一杯酒敬大家。我这一生,从十三岁当道姑开始,灿若流星,按理说不该奢求什么了。”
傅琯琯心想,骗骗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招魂驱鬼画符点穴什么的,也好意思说灿烂辉煌……
“可惜,像我这样的天才,百年难得一遇,我的一生才学,无人继承,这是人生一大憾事!”
傅琯琯:你就是说破了天我也不会跟你学寻龙点穴的,我傅琯琯过得再差也不给人去看坟地!
“罢了罢了,喝完这杯酒,我们有缘再会!”
伏婴问她:“你要走吗?”
牛道婆连喝几杯酒,已经有些醉了,满脸通红,只是讳莫如深地摇摇头。
傅琯琯举杯,“来来来,我们喝起来!”
之后大家都醉了,忘了尘世间的烦恼和各自的身份,唱起歌跳起舞来,又哭又笑的,一个院子都是女人,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谁。
傅琯琯指着自己的影子骂:“谁稀罕嫁给你!你去找你的妩儿去!她们比我会念书……比我温柔……你……你去……我不要你!”
伏婴对着月亮看牛道婆给她的纸,“爹……娘……姐姐……我想你们……”
七巧抓着七彩的肩膀使劲摇晃:“做饭能不能不放葱!能不能啊!我讨厌吃葱!”
七彩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我放不下啊……我真的放不下……葱葱那么可爱,为什么不吃葱葱啊!”
牛道婆直接跌坐在地上,抱着傅琯琯的大腿:“你为什么不好好做个道士啊!明明那么有天份!苍天不公啊!我要是有你这种天份,我他妈至于一辈子当个道姑到处骗人吗呜呜呜呜呜……”
第二天,早膳时间都过了,牛道婆还没起床。
七巧去叫她吃饭,在房间里发现了她已经冰凉的尸体。
傅琯琯握着牛道婆给她的护身符,心底觉得挺难受的。
“我就说说而已,谁让你真的去算自己多久死啊,脾气真大……”
伏婴劝她:“她不会怪你的。”
“我才不在乎她怪不怪我!”
说是这么说,牛道婆下葬那天,傅琯琯还是哭得很伤心。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里,再也没有遮风挡雨的大人了。
傅琯琯对于不好的事的预感总是那么准确。
先是太子跟着泠水侯去讨伐高车,留下太子妃守东宫。
接着,宫里的十四皇子丰幼安猝死,皇后江采茉心力交瘁,流产了。
太子妃明临渊调查此事,结果发现皇子们接连离奇死亡,幕后黑手竟然是太子的生母胡嫔。
太子还没回来,胡嫔就被暴怒的皇上处死。
而太子带着大军回来的时候,也带回了泠水侯战死沙场的消息。
战功不能抵消胡嫔犯下的罪,即便太子妃跪地相求,即便泠水侯尸骨未寒,皇上还是废了太子,撵出宫去。
京城的形势瞬息万变,本来都与傅琯琯无关,可在这个时候,柳穆阳回来了。
他被柳赦扔到边关多年,如今年纪不小了,柳赦终于原谅了这个儿子,准他回京。
碍于他从前私自退婚的荒唐事,没人愿意嫁给他,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孤身一人。
回京那天,他来了一次清远道观。
没有进来,只是挂在墙上远远看了一眼傅琯琯,发觉傅琯琯还和多年前一样:娇气、脾气不好,看起来就不太聪明,因为血气旺,脸蛋总是红扑扑的,说不上多漂亮,却莫名让人觉得喜庆。
在那些阴谋诡计和黑色的交易中,柳穆阳妥协过,放纵过,虚与委蛇,同流合污,他天生就该做搅动泥潭的幕后黑手,戴着虚伪的面具游刃有余地活在这个世上。
可是,傅琯琯却让他觉得,活得糊里糊涂也不错。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来了清远道观,就为了见她一面?
别傻了,你和她早就解除了婚约。
柳穆阳离开清远道观,直接去了十皇子府,也就是先太子丰成邺被废后在宫外的住处。
他回京当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他终于为自己在京城这场赌局下了注。
他一般不赌,既然赌了,就要赢得最多,所以他选择了丰成邺,这个目前看来最不可能赢的人。
当然,这一切傅琯琯都不知道。
太子被废后,养在宫外的十一、十二、十三皇子都被接回宫中,皇上年事已高,需要在剩下的皇子中选出一位做太子。
这一切本来与傅琯琯毫无关系,但由于柳赦有意将西宁侯府的兵权传给柳穆阳——西宁侯家除了柳穆阳,其余几个儿子都毫无武将天份,所以最有希望继承军队的反而是嫡幼子,皇子们想尽办法拉拢柳穆阳。
其中就包括想与柳穆阳联姻。
事情到这里,按理说,依然与傅琯琯没什么关系,毕竟她已经与柳穆阳解除婚约了。
但坏就坏在,柳穆阳拒绝了几位皇子的好意。
几位皇子和他们身后的智囊团不由得猜测,会不会是因为柳赦当年的那顿打让柳穆阳不敢招惹除了傅琯琯以外的女人?
那简单,先把傅琯琯解决了!
于是,清远道观这个从没有香火的道观,陆续迎来了许多找茬闹事的香客。
傅琯琯如今只是个“普通道士”,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收敛了脾气忍着。
她忍得,有人却忍不得。
不知道柳穆阳做了什么,不久后,十皇子亲自来清远道观,为傅琯琯收拾了那些仗势欺人的东西。
十皇子,前太子,也就是明临渊的丈夫。
傅琯琯早就听说明临渊那小丈夫的各种英雄事迹,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是在这种场景。
十皇子丰成邺长身玉立,虽然年纪不大,眼神却沉如深潭,被他看着,会不由得为他的气势所摄,产生臣服的念头。
真是奇怪,明明比自己小好几岁,却比当年的大伯还有压迫感。
也不知道明临渊怎么受得了。
不对,她从小也是这个样子,他们夫妻俩都“深沉”到一块儿去了。
丰成邺和她说,以后有事,可以传信给他求助。
傅琯琯问他:“十皇子为何帮我?”
她想到一个令人恶寒的可能:“不会是明临渊让你来的吧!”
丰成邺看了她一眼,就那一眼,她就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太可怕了!
傅琯琯怀疑自己多说一句,丰成邺就会把她剁碎了喂鱼!
这真的是个还没加冠的少年?
明临渊是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啊!
十皇子丰成邺说到做到,之后几年都保护着清远道观。
外界就有传言,说十皇子看上了傅琯琯。
因为这种传言,其余皇子们暗想十皇子真蠢,招惹傅琯琯就得罪了柳穆阳,所以都不阻挠。
他们谁也没想到,柳穆阳早就投奔了丰成邺。
傅琯琯反而安全了。
京中的形势越来越严峻,皇上的身体比不得头几年,却还是不立太子,皇子们的争斗也日渐激烈。
当年泠水侯阵亡后,泠水侯府的二小姐,也就是明临渊的妹妹明如约嫁给了十一皇子丰司塵,丰司塵也就成为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然而丰司塵却并没有得到泠水侯府的兵力,这些兵力被皇上拆分,给了自己的心腹柳赦和司马将军,如今握有兵权的主要也就是这两家,皇子们连边都碰不着。
皇上一直就是个猜疑心极重的人,几位皇子都不在自己身边长大,他都不能信任,宁愿相信两个心腹。
这也就导致,皇上病重而太子未立时,丰成邺带兵闯宫变得格外轻松。
丰成邺逼宫那天,远在郊外的傅琯琯心跳得格外乱。
她没心情和伏婴她们玩笑,坐立不安,最后干脆掏出牛道婆留下的龟甲算了一卦。
下下,大凶之兆,血光之灾。
傅琯琯的手颤抖着收起龟甲,她不敢相信,又掷了一次。
一模一样的结果。
两次,都是算的柳穆阳。
她不愿意承认,可是卦象告诉她,柳穆阳有危险。
“七巧,去备马。”
“小姐,天色都暗了,这会儿要出去吗?”
伏婴上前劝她:“今天你别出门。”
她心里一震,“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伏婴低下头,明显知道一些事情,却不告诉她。
傅琯琯推开她们,冲到马厩去牵马,清远道观的护卫拦着她,她挥着鞭子赶走他们。
伏婴追上来拉住马鞍,“琯琯,柳五说了,今日京城危险,让你不要回京!”
“我凭什么听他的,我就要回去!”
傅琯琯不顾一切奔马离开,回到了多年没有回过的京城。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街道,每一间坊市她都了如指掌。
街道上到处是慌乱奔逃的民众和明火执仗的官兵,傅琯琯驾着快马冲出一条路来,一路冲进了皇城。
牛道婆一直说她有天赋,这时候,她不自觉地相信自己的天赋,一面骑马一面掐算柳穆阳的位置,最后就到了皇城。
她下马,趁乱进了宫,她的心越跳越快,某些不祥的预感越来越贴近,她只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希望能阻止什么。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或者说,算出来的命运都是定数,她改变不了结局。
在烈火之中,她看见带兵的柳穆阳被暗箭刺中,护心镜被刺穿,鲜红的血浸透他的战袍。
“不——!”
傅琯琯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柳穆阳的亲卫拔剑对准她,还好柳穆阳叫他们停下,不然说不定还没靠近,傅琯琯就要被大卸八块。
“柳穆阳!大夫呢,哪里有大夫?”
作为被穿透心脏的人,柳穆阳反倒比她淡定些,他用刀柄撑着地不让自己倒下,“不用了。”
“怎么不用!你们是死的吗,没看见柳穆阳受伤了,还不去叫大夫!”
柳穆阳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只差一点就能赢了,却死在这种时候,他应该愤怒,应该懊恼才对,可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傅琯琯,却只是想冲她笑一笑。
“喂,傅琯琯,你在紧张什么?怕你男人死了吗?”
傅琯琯没有反驳他,而是看着他心口的伤,“柳穆阳……”
她哭了。
说起来,他们真正认识,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柳穆阳带她出门,想尽办法气她,逼她和自己退婚,傅琯琯生气的时候,本来就红的脸蛋会更红,像是涂多了胭脂似的,挺可爱的。
柳穆阳无法否认,他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
那样的日子,不过几个月而已,然后,他们就解除了婚约。
这样浅薄的缘分,也值得她为自己哭一场吗?
这样想来,死得也不亏。
“你还笑得出来!你是不是傻子啊柳穆阳!”
柳穆阳的意识有些模糊了,他觉得不妙,有些事得赶紧解决。
他将肩头靠在傅琯琯身上——不是占她便宜,而是腿软,没力气靠自己站稳了。
这个姿势让他离傅琯琯很近,闻到她身上的檀香。
“傅琯琯,别傻了,我们已经解除婚约很久了。等我死了,去找个男人,比我好看的,聪明的,对你更好的,我给你出嫁妆。”
傅琯琯摇头。
“听见了吗……”
“没有了。”
“什么?”
傅琯琯心想,比你好看的,聪明的,对我更好的,还肯给我花那么那么多钱的,除了你,没有别人了……
柳穆阳眼神涣散,已经快看不清傅琯琯了,他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可是心口越来越凉,脑子渐渐开始不听使唤了。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因为离得太近又太仓促,谁也没听清楚对方的话。
“傅琯琯,你总是让人操心……”
“柳穆阳,你能不能不走……”
柳穆阳最终死在了傅琯琯怀里。
十皇子丰成邺逼宫成功,当了皇帝。
他在闯宫那天,亲手杀了十一皇子丰司塵以及他的两个儿子,十一皇子妃明如约被他逼疯了。
在柳穆阳死后,丰成邺为了报答柳穆阳,将傅琯琯接进宫中照顾。
丰成邺说,只要她想,朝中英才任她选择,她可以嫁给任何人,傅家的事绝不牵连到她身上。
可是傅琯琯一点儿也不想嫁人,她每晚都会梦到柳穆阳,躺在她的怀里一点一点没了气息,任她怎么叫也不醒来。
她行尸走肉般过了许久,才渐渐从失去柳穆阳的悲伤中走出来。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宫里的每个人都不快乐。
太后江采茉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她送了一个女孩儿给丰成邺,那个女孩儿姓胡,据说是胡嫔娘家的遗孤。
胡嫔案是被明临渊揭发的,宫里人都说,是明临渊害死了丰成邺的母亲,所以丰成邺恨她,迟迟不立她为后。
这和傅琯琯从前听到的传闻大相径庭。
从前人们都说丰成邺如何如何爱她,然而他做了皇帝,却用一个宫女来羞辱她。
傅琯琯不知怎么地,回忆起牛道婆当年给她和明临渊算的卦。
还真是准呢……
不久后,更可怕的事发生了。
江采茉送的那个胡氏宫女暗杀丰成邺,被当场发现,丰成邺重伤。
江采茉当晚就吞金自尽了。
原来江采茉那么恨胡嫔,她从来没从丰幼安的死里解脱,她的儿子死了,她就一定要胡嫔的儿子陪葬。
再然后,丰成邺一直高烧不退,怎么也醒不过来。
这时候,不知道谁突然想到了她。
宫里人以为傅琯琯是丰成邺喜欢的女子,不知是谁自作主张,将傅琯琯带到了丰成邺的床前。
丰成邺那张压迫感十足的脸惨白一片,连昏迷都紧皱着眉头,傅琯琯看着他,有些手足无措。
有宫人说:“傅居士,您和皇上说说话,说不定他挂念您,就醒过来了!”
傅琯琯和丰成邺可没什么好说的。
她愣了半晌,宫人们以为她不好意思,悄悄退到不远处去。
傅琯琯清了清嗓子:“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很喜欢明临渊来着……”
傅琯琯注意到,听到“明临渊”几个字,丰成邺的眉头动了一下。
“你或许不知道,我和明临渊打小就认识,相看两厌。她那人是挺讨厌的,什么都做得好,显得我什么都不好。”
“但是我觉得你不该那么对她,就是……一直不立她当皇后,还去宠幸那个胡氏女。你不知道,她看起来风轻云淡的,心里可计较了,你这样羞辱她,对她来说跟杀了她差不多。”
“她不像我,她是爹妈宠着长大的,跟着你,太子妃当不成了不说,爹爹还战死沙场了,你还杀了她妹妹的孩子,她肯定伤透心了。”
“你……你赶紧起来,给她道个歉吧!”
傅琯琯不知道自己碎碎念了多久,一提到明临渊,她的话就停不下来,这是她人生最大的对头,她见不得她春风得意,也接受不了她受苦受难。
这真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回过神来时,她才发现丰成邺已经睁开眼睛,不知道醒了多久。
“你……醒了……我去叫太医……”
丰成邺冷冷地看着他,问:“临临来过没有?”
临临?
傅琯琯反应了一下,应该是在说明临渊。
“没有吧,听人说,她一直在东宫住着。”
丰成邺闭上了眼睛,不多说一句话。
第二次去,丰成邺醒来的时候久了一点。
他躺在床上,将对江采茉和胡氏女的处置吩咐下去,又让暗卫调查他的大内总管,然后问了问东宫的情况。
其余时间,丰成邺让傅琯琯讲她和明临渊小时候的事情。
丰成邺毕竟是皇帝,傅琯琯得罪不起,只能尽量回忆,连明临渊和她吵架穿了什么衣裳戴了什么首饰都尽量还原。
一直到了晚上,傅琯琯嘴巴都说干了,丰成邺都不喊停。
傅琯琯小心翼翼地说:“皇上早点休息吧,她不会来了……”
丰成邺盯了她一眼,又晕了过去。
没错,是晕过去而不是睡着了,这次晕过去,他烧得比之前还厉害。
第三次去,大内总管已经被杖毙,丰成邺身边的人换了许多。
傅琯琯看着比上次又瘦了一圈的丰成邺,总觉得他快死了。
“我……我没什么好讲的了……”
丰成邺依旧看着她。
“既然皇上想明临渊来看您,为何不宣旨?”
出乎意料地,丰成邺回答了她。
少年老成的皇帝用一种绝望的语气说:“她不会来。”
说完这句话,似乎耗尽他所有力气,丰成邺又晕了过去。
一位年老的嬷嬷叹息:“皇上这么多日硬捱着不肯喝药,折磨自己,只想让娘娘来看他一眼,可是娘娘……”
傅琯琯问:“皇上没有吃药吗?”
老嬷嬷点头,“以前每次生病,都是娘娘亲自给皇上喂药,那时候皇上戏言,除非娘娘喂他,不然他不喝药,如今……唉,不过一句戏言,皇上何苦……”
傅琯琯忍不住问:“他们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啊?”
老嬷嬷摇了摇头,表示这是不能说的东西。
病了快一个月,丰成邺依旧没法下床。
无论如何是一条命,傅琯琯终于忍不住跑去了东宫,拍打着东宫的大门。
“明临渊!明临渊你去看看他呀!他就快死了,你就看他一眼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清楚的,你这个没心肝的女人!你……”
东宫大门打开,明临渊的侍女宝琉怒斥:“傅居士不要打搅小姐午睡,如约小姐好不容易才被哄睡着,这会儿醒了闹起来小姐又休息不了了!”
砰——
门被大力关上。
傅琯琯从未见过这样疾言厉色的宝琉,记忆里的宝琉和她的主子一样仪态端方,温婉稳重,如今,好像一切都变了。
正恍惚着,傅琯琯突然发觉跟着自己的伏婴脸色潮红。
“怎么了,伏婴?”
“那是谁?”
“那是明临渊的贴身侍女宝琉,有什么问题吗?”
伏婴按着胸口,露出一个傅琯琯极明亮的笑,“她是我姐姐!”
丰成邺命不该绝,还是痊愈了。
他好了之后去了一趟东宫,不出意外被赶了出来。
明临渊恨透了他。
傅琯琯想离开皇宫回清远道观,但伏婴认为东宫的宝琉是她失散多年的姐姐,她为了伏婴能姐妹相认,只能暂时留在宫里。
没想到这一留又是几年。
实在是东宫对外界戒心太重,丰成邺又下令不许让人擅闯东宫,伏婴毫无办法,只能等待。
丰成邺几乎每天都会去东宫外面站一会儿,期盼能听到一两句明临渊的声音。
哪怕只有一两句,他也就满足了。
傅琯琯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总觉得,丰成邺这么后悔,他一定伤明临渊很深。
每到这时,傅琯琯反而有些庆幸,至少她和柳穆阳之间没有亏欠,他们只是没有好运气能够相守。
这一切,都因明临渊的死而彻底终结。
丰成邺登基后,太皇太后和太后做主,给他选过一次后宫,但他从不碰那些女子,只是痴痴地守在东宫外面。
那些女子的大好年华转瞬即逝,她们认为是明临渊挡了她们的路。
其中一个女人,弄了一条银环蛇进宫,放进东宫咬伤了明临渊。
虽说她也受到了惩罚,但明临渊依然救不回来了。
她就那样死了,一句话也没留下。
丰成邺几乎疯了,抱着她的尸体不许人碰,坚称他的临临还活着。
伏婴趁机溜进东宫,和宝琉姐妹相认。
宝琉跟了几十年的主子刚刚去世,即便找到了妹妹,她也无法开心起来。
何况丰成邺发疯,明临渊的尸身已经开始发臭了他也不许别人靠近,傅琯琯觉得,那时的他是想和明临渊一起去死的。
年迈的俞林大长公主进宫,作为明临渊的母亲,她痛骂了丰成邺一通,然后从丰成邺手中夺过了明临渊。
当时的场景很混乱,丰成邺失去了明临渊的尸体,用让人心惊的声音哀嚎,他从侍卫腰间拔出刀四处乱砍,非要夺回尸体。
眼见他就要靠近俞林大长公主,宝琉担心刀砍到尸体上,上前拦了一下,谁知道被散落一地的东西绊住脚摔倒了。
丰成邺的刀顺势向下,朝着宝琉的脖子而去。
伏婴为她姐姐挡下了这一刀。
伏婴或许没想到,她找了一辈子的亲人,却在相认的这一天离开了人世。
但她走时很开心,因为知道这个世上有人牵挂她,她再也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后来,明临渊以皇后礼下葬,丰成邺形销骨立地为她守灵,亲自将她葬入皇陵。
那之后他做了十八年的皇帝,没有妃嫔,没有子嗣,最终传位给了十三弟的儿子。
人人都说他是个好皇帝,或许是的。
但是做得再好,也没有人可以说了。
宝琉带着伏婴的骨灰回了家乡,走之前,她将一块玉琮给了傅琯琯。
“这是家传的玉琮,据说有神奇之处,当年就是因为总督觊觎这东西,罗织罪名诬陷了我爹娘,想借机抢夺它,他们是烈性之人,宁愿死也不交出去。父母惨死后,我和妹妹被卖到不同地方,没想到她一直保存着。”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为何……”
“不是我,是伏婴说的,除了这个玉琮,她还让我把这个给你。她走之前说,这东西对我们是死物,对你却不一样。如今我已经没有家了,既然伏婴想给你,就给你好了。”
傅琯琯接过玉琮和那张纸条,隐约记起这是牛道婆死前给伏婴的。
“我会好好收着的。”
“这些年,多谢你照顾我妹妹。”
“不,其实是她一直在照顾我……宝琉,你要好好活下去,替伏婴把她那份也活下去!”
“嗯。”
傅琯琯带着玉琮和牛道婆的纸条回到了清远道观,她远离了那些宫廷斗争、政治风波,只做一个小小的清远道观的道长。
她的一生很长,足够她来回忆那些好的、坏的事物。
有一天,她突然预感到了什么,换上干净的衣服,取下簪环,披散着头发走到月光下。
她有些理解牛道婆当时的心态了,原来真的是能感觉到的。
她给自己倒了杯酒。
对着月光,她拿出了当年伏婴留给她的玉琮,颇为孩子气地举起来,对着月光欣赏。
“真的有那么神奇吗?”
傅琯琯将它放到石桌上,用食指蘸着酒水,在桌面画牛道婆留下的符箓,她的手指渐渐冰凉,喉咙一阵腥热,一口血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落在符箓中央的玉琮上。
“我这一辈子,其实怪窝囊的,什么也不敢做,苟活着……
我多希望,傅家的受的冤屈能被洗刷……
我想让柳穆阳活得长长久久的,他那样的祸害,应该活久一点的……
我想让伏婴和宝琉能早点相认……
我想让江采茉的孩子活下来,她很在乎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活下来,她就不会做那些疯狂的事,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明临渊……明临渊……如果丰成邺从没有负过她,他们就能白头偕老,不会互相折磨了……
唉呀,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可是既然是奢望,贪心一下也没什么吧。”
傅琯琯用手撑着头,勾唇笑着,又变回了那个从未受过什么伤害的不谙世事的傅家小小姐,虔诚地许愿祝祷:
“我想能和柳穆阳在一起,我想嫁给他。”
满是朱红色的大殿里,少年睁开了疲惫的眼睛,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记忆中久远的画面潮水般回到他的脑海。
他看见早就已经死去的丁嬷嬷将一个盖着红盖头的女子带到他身边,笑着对他说:“太子妃来了,太子,快掀盖头吧!”
他手足无措,不敢想象的奇迹发生在了他身上。
仿佛有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许了一个又一个愿望,一会儿想要嫁给一个人,一会儿又要保护一个孩子……
但是他只听得到那一句:
丰成邺从来没有负过明临渊,他们就能白头偕老。
会的!他会做到的!
不管什么要求,他都会一一做到,只要能让他回到临临身边,他愿意付出一切!
“临临姐,我是成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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