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儒家道家哲学》 方东美 著 中华书局 2012年6月第一版 读书笔记（详细•提纲式）

第三章 原始儒家思想——《易经》部分

二、解《易》

3、详解研究《周易》之路径

〈4〉路径3——通其理——在回旋的时间观念里创造生命

1）、价值与生命——狭义与广义的《周易》哲学

1-1）、价值与生命

1-1-1）、价值中心的哲学——以生命为中心的哲学体系、以价值为中心的哲学体系:

因此,中国的哲学从春秋时代便集中在一个以生命为中心的哲学上,是一套生命哲学,这生命不仅是动植物和人类所有,甚至于在中国人的幻想中不曾承认有死的物质的机械秩序。所谓的原初存在,乃是生命的存在。如果用抽象法将生命中高级的宗教、道德、艺术精神化除的话,所余只是一个赤裸裸的物质存在而已。因此从中国人看来,希腊哲学的发展,是一个抽象法的结果。而中国向来是从人的生命来体验物的生命,再体验整个宇宙的生命。则中国的本体论是一个以生命为中心的本体论,把一切集中在生命上,而生命的活动依据道德的理想,艺术的理想,价值的理想,持以完成在生命的创造活动中,因此《周易》的《系辞大传》中,不仅仅形成一个本体论系统,而更形成以价值为中心的本体论系统。第一是以生命为中心的哲学体系,第二是以价值为中心的哲学体系,则《周易》从宇宙论、本体论、价值论的形成,成了一套价值中心的哲学。

1-1-2）、如何了解这种精神——《礼记》《中庸》:

而要了解这种精神,就要从《易经》中来贯通《礼记》,因此清代中叶的惠栋说:《易》之微言大义到何处去找?就是在《中庸》里找。尤其《中庸》谈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一段,可说是《中庸》的核心。那么“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是儒家根据生命为本源的精神扩大其宇宙的观点,推广其精神,完成自己的生命,也要连带完成其它的生命,也连带完成一切存在的生命。这一切完成了之后,整个宇宙是一个生命秩序。然后在一切生物中把人的尊严提高,因为人不仅是物质状态,也是心灵状态,从心灵状态中表现欲望、情绪、情感、意志和广大的理性，如此一步步充实发挥起来,人就是万物之灵了。如此再看荀子的一句话“善为《易》者不占”,就不会像后代的朱子把《周易》当作ト筮之书。

1-2）、《周易》哲学从孔孟起

1-2-1）、孟子对《周易》的理解:

而真正了解《周易》最透彻的是孟子。《周易》是从孔子传到子思的家学,孟子则从子思领受了《周易》的精神,然后从一切生命的观点、价值的理想、哲学的枢纽,安排于人的尊严上。如此就“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事实上就是解释《中庸》的。在这种情况之下,圣人就成了宇宙的枢纽,这个宇宙的枢纽我在《中国人生观》(英文本)一书中曾经画了图,如果全图是表示宇宙整体,则一方面宇宙的上界是“天”，下是“地”,“天”与“地”根据《周易》的符号系统,《系辞大传》中所说:“乾”、“乾元”代表“大生之德”,“坤”、“坤元”代表“广生之德”,然后“天”的生命与“地”的生命合并起来,是一个广大悉备的天地生生之德,是一股创造的冲动向前推进,而人处在天地之间就成为天地的枢纽,用孟子的一句话,就是“大而化之之谓圣”。所谓“圣人”,从道德的名词上说,可以叫做“君子”,所谓“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圣人的生命气魄,在产生一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一个充实完备的人格,就应该与宇宙大化冥合为一。在这个宇宙中,上为“天”的生命创造过程,下为“地”的生命创造过程,中间一条线代表人对于天地,是上应天、下应地的人的创造过程,合并起来,每个人的生命就不仅仅是个人的生活了,而是要表现一个宇宙的生命。以人的创造过程与天地的创造过程配合起来,因此在《中庸》当中说人要“赞天地之化育,可以与天地参矣”。人是一个参赞化育者,天地宇宙的创造精神即把握在人的创造生命中。

1-2-2）、在中国文学上的表现:

这种思想不仅表现在儒家当中。这种精神形成之后,在中国文学上成了中国文艺精神的灵魂,不了解这种精神的话,就不能了解《楚辞》,如《离骚》、《天问》,甚至如唐代的李太白。李白在思想上接近道家、庄子一派,而他同时也深受儒家的影响,因此谈到他艺术的创作时,有一句话,“揽彼造化力,持为我神通”。大艺术家之所以能创造,其创造力取之于天,取之于地,取之于宇宙本体,将宇宙本体一切创造力把握住,拉到自己的人格中来运用,如此一来,人的创造直可与天地之创造比美。

1-2-3）、易学史与中国思想的发展:

不了解这种大化冥合的意境,就无法把握整个的中国哲学精神。而这个思想的本源直接从孟子来,而孟子又从子思的《中庸》来,《中庸》又是从《周易》的《文言传》、《系辞大传》中来。因此真正讲《周易》哲学是从孔孟起,然后一代代传下去,传到后代,又有不同思潮的附会,因此一部易学史牵涉到整个中国思想的发展。魏晋的王弼代表一种“道家易”,把老庄哲学附会到《周易》上,可以做例子。

1-3）、狭义与广义的《周易》哲学

1-3-1）、狭义:

明了这些情况,就可以回到前面所讲的一句话:“学《易》者所以通其理。”所谓《周易》哲学有两种,一种是狭义的《周易》哲学,专就《周易》的符号系统如何完成,及常识的文字解释如何了解来说明《周易》,那是王弼、韩康伯、孔颖达所作的工作,是狭义的《周易》。

到了宋代与朱子同时的,讲《周易》古本的虞廷,则代表宋代的狭义的《周易》哲学。

1-3-2）、广义:

而我们处在这个时代,接触过印度、西方的哲学思想之后,哲学的观点又和从前不同了;因此对于《周易》不仅仅讲狭义的《周易》哲学,同时也可以讲广义的《周易》哲学,以《周易》纯粹的儒家思想来贯通佛家华严的思想;同时以近代的法国柏格森的思想,或是英国的怀德海来说,也可以多方面地贯通。如此看来,因为我们所接触的哲学传统多了，我们可以拿近代人的眼光来看《周易》,而弥补《周易》之不足。

2）、时间与空间

2-1）、《周易》的时间观念——《管子》:轮转而无穷:

因为尽管孟子称赞孔子为“圣之时者”,而且《周易》中许多卦提到“时之义大矣哉”;但是对于甚么是“时”,《周易》本身却没有表示,这可以说是它理论的缺陷。如果要真正了解《周易》中“时之义大矣哉”,要真正了解它的时间观念,在《周易》本身找不到适当的说明,反而在《管子》当中可以发觉一个描写时间的重要原则:“轮转而无穷”。这代表春秋时代对于时间的观念,这个观念在《周易》中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却在《周易》中运用了。这在世界哲学的体系上是很重要的时间观念,从《周易》本身一直到宋代像邵康节,以及历代的历法中的时间观念即根据此。而这个观念是不能以近代西方的思想来附会的。

2-2）、西方哲学的时间观念

2-2-1）、希腊:

譬如希腊的时间观念,我们可以在法国柏格森的《创化论》一书中看得很清楚。希腊哲学中,巴曼尼德斯、柏拉图、苏格拉底不重视这个观念;到了亚里斯多德,以及和巴曼尼德斯同时的赫拉克利图,讲宇宙变化,以及这个变化所形成的矛盾,就比较重视时间观念。但是就整个的希腊哲学来说,除了赫拉克利图是唯一的例外,其它的可以借近代罗素的一句话来概说:“了解时间之不重要,为智慧之门。”为甚么以了解时间的不重要为智慧之门?因为希腊人把时间的体系化成空间的体系,然后再就时间看,表面上是有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连续性,而这个过去、现在、未来,都可以化成现在的影像。换句话说,是把真实现在变成空间化的现在,这样就便于把过去的影像纳人了现在,把未来的影像也以前瞻的方式把它收到现在当中,然后以一个空间化的现在笼罩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

如此情形之下,时间的重要性就淹没了,一切都被化成空间的影像,更在希腊后期从天文学形成几何学,这个几何学一形成之后就拿这个空间的架构把整个宇宙囊括进去,其中都是以空间的度量来表现自然界的万物。因此希腊人,除了赫拉克利图以外,都不了解时间的重要,他们把时间化成空间,时间的度量成为空间的度量,而空间的度量当中表现时间时乃是用“一条线”。这就形成了支配整个西方对于时间观念的思想,是一种时间的直线的进程,以空间一条线来表现。而从几何学上来看,空间一条线乃是由不同的点构成,这些点在画的时候,诚然有一个先后性,但是这条线一画成了之后,起点、终点和中间的点就是同时性的了,成为并存的关系,一并存之后,时间就不重要了。因此整个希腊哲学把时间化成空间的影像,使一个时间的延续性变成一个空间的并存性,然后在画的时间有先后,从起点到中间到终点,是一个直线进程的系列。

2-2-2）、西方科学及近代西方哲学:

西方的科学及近代西方的哲学,在柏格森和怀德海以前,都没有了解时间的重要。譬如笛卡儿安排一切宇宙的存在时,都是把它挪到一个坐标系统中,形成一个空间的构造。在牛顿的古典科学中,物质与空间的因素重要,而时间却没有地位了,他是以空间为唯一的凭藉。再从哲学上看,康德原先还指出时间对于人的意识是个重要的形式,但是他最后接触了欧几里得几何,接触了牛顿物理学之后,也把时间的重要性丧失掉了。比较重视时间的要算黑格尔,黑格尔在历史哲学及精神现象学中以时间为重要,但是他究竟是亚里斯多德的信徒,也把复杂的时间化成了时间的分析构造,成为时点,而时点又都集中在现在,这是亚里斯多德的哲学:“过去不重要,未来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只有现在。”以“现在”为一核心,是一个空间化的核心。一切变化都是现在之不同的延续。然后在“现在”中找出其焦点,是一个不变核心之空点。

如此像亚里斯多德,虽然他的整个宇宙体系是一个发展系统,但是他一讲变化就等于不变,把它化成空间化的永恒现在。近代哲学上也把空间当作重要而时间不重要,也是把时间化成空间的影子,如此在一条线的构成当中好像有先后,有持续性,而这个持续性却形成一个直线的进程,害尽了欧洲人对于历史观念的形成,以为过去不重要,因为现在是过去的延续,因此现在才重要,同时现在又将演变为未来,因此未来只是一个前瞻的现在,并未实际存在,而必须化成一个现在的影像オ能存在。因此西方的历史哲学只是一个“直线的进程”:一到了现在,就把过去忘掉了,而现在马上又变为过去,因此要把握现在来期待未来,表面上是现实主义的身分,实际上又是一个未来主义者。这点使西方的历史成为一个不连贯的历程。

2-2-3）、弊端与局限性:

无法讲历史的持续性,过去即使有成就也没有办法回到过去;希腊人的价值系统不能接受,中世纪已经成了过去,因此也不要它。到了现在,也只有一个单薄的现在,只是一个时间的焦点,相当于欧几里得几何当中的一个点。这个点徒然隔离了现在和过去,现在和未来,使得现在和真实的过去、未来都衔接不上,使近代欧洲人的思想成了一个孤绝的现在,失去了历史的持续性,同时也无法处理价值问题。

因此近代的科学一兴起,马上就要求道德的中立,第二层则要求美学的中立,第三层又要求宗教的中立。结果道德、美感、宗教、价值一概不要,导致了宗教和哲学的死亡,连讲伦理学也只成了一个玩弄伦理名词的,只是讲概念,而真正的道德精神,真正的价值却丧失了。

因此就这一点来说,近代人把西方文化的来源“希腊文化”丢掉了。连中世纪高度的宗教文化,近代的许多历史家也只说是“黑暗时代”,把中世纪的宗教精神放弃了,成了“宗教死亡”的局面。再看看东方的哲学,他们也只觉得印度哲学是神秘主义,谈一谈或许很有意思,而以它为哲学来研究则不感兴趣。又对于中国哲学所表现的高度道德、美学及价值学的文化,西方人因为经过了科学主义把一切价值观念漂白之后,讲中国哲学也进不了门,只能止于门外。因为他一进了中国哲学的范围,就要接触道德、美学及价值理想。而近代的欧洲是守着道德中立、美学中立、宗教中立的立场,在科学型态的文化当中整个宇宙是一个价值中立的世界,一切从希腊以来讲的价值一洗而尽,所遗留下来的像美国的实用主义,是一个讲究实用价值的,否则商业生活里的经济人便做不成了。

3）、《易经》的哲学原理——回旋的时间观念——把最优良美好的价值集中在人的创造生命中:

那么关于《易经》的哲学原理,可以参见《哲学三慧》一书十八到二十页,(校订者按:《哲学三慧》及《易之逻辑问题》等十篇论文均收集在黎明公司出版之《生生之德》文集中。)以及英文本《中国人生观》中二十到二十ー页、三十ー页和第二章,根据《周易・彖传》、《文言传》、《象传》、《系辞大传》、《说卦传》的头一半,把它归到哲学的原理上,也就是刚才所提的几个原则。孔子是“圣之时者”,他在哲学上的贡献是“十翼”,而“十翼”当中讲的“时之义大矣哉”并没有描写到时间的意义,这点却可以在《管子》的“轮转而无穷”一句话中暗示了春秋战国时代一个极重要的时间观念。我在《中国人生观》当中,称它为回旋的时间观念,而不是直线的时间观念。讲时间的意义,第一层就要讲变化,而所谓变化是如何一种方式的变?如果把时间化成了空间的话,那就成了“交易”,如果是像希腊人把时间集中于现在,那就成了“不易”，很容易形成一种“忽视时间”的观念,而把《周易》本身所提出的见解毁灭了。在这当中,只有所谓“变易”的方式才是一个创造的进程,它的立足点是现在,但要把过去的缺点淘汰,使得过去的优点集中在现在,然后以这个现在为一个跳板,再依据一种持续的创造过程,把现在转变成为未来,如此就保持一种时间的持续性,一种历史的持续性,然后才可以讲创造。而这种进程所说明的时间是一个回旋的结构,而不是一个直线的结构。它的好处是人在任何时间的段落都能够含摄过去的要素,才不会成为一个贫乏的人,而是成为一个充实的人。以这个做为跳板,挟持现在极大的创造力量,然后投射到未来,如此在未来当中也能把现在的缺陷都淘汰了,把优点都贯注了。因此从时间的持续性及历史的持续性,オ有办法讲文化演变中价值的保持和发扬光大,オ可以处在任何时代而教它的时代不流于贫乏,使它成为一个丰富的时代,在如此一种体验之下,思想家可以瞻前,也可以顾后,又可以把握现在,对于时间上这三段，都不至于落空，而把一切最优良美好的价值都集中在人的创造生命中。（一九七四年一月三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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