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生辰正文

绝对不是一般人

高晓辉决不能迟到。

一从地铁站里挤出来,他就开始跑。大冬天,头上都是热汗。

今天是新领导就任第一天,早上要来办公室视察工作,顺便见一下大家。

高晓辉在设计院工作了九年,算得上勤勤恳恳,却还是基层员工。前阵子欢送老领导,他发现人家根本就不认识自己。这些年进进出出,好几次还在电梯里跟领导打过招呼,怎么能完全不认识自己呢?

高晓辉越想,越觉得不能迟到。难得新领导下来视察,留下点印象也是好的。再这么默默无闻干九年,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他踩着红灯跑过马路,正要加速闯过下一个路口,忽听后面有人喊道:“高老师!高先生!”

有个中年男人正在大街上喊着,一见到高晓辉,立刻迎了上来,面有喜色道:“高老师,可算等到您了。”

这人三十五六岁,短发,对襟的中式短衫,脖子上挂着一长串翠绿佛珠。

高晓辉在脑海里迅速地翻了一遍,始终没找到眼前这张脸。

这人往路边一邀,笑道:“我师傅等您很久了,您里面请。”

高晓辉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路旁胡同里有扇小木门,门上木匾上用行书写着四个汉字:“竹深幽处”。

这条街离雍和宫不远,是北京出了名的“@¥一条街”。“竹深幽处”的旁边还挤着各式红黄色招牌:@¥,取名,看卦……

“靠!”高晓辉转身就走。

戴佛珠的人急道:“高老师,您别走啊。今年您峰回路转,有大事发生,听我跟您解释呀。”

高晓辉头也不回地往前大步走去。

戴佛珠的人在背后高声道:“高老师,您命成大器,您不是一般人呀……”

等高晓辉赶到单位,同事们三三两两站在办公室聊天,隔壁桌的李老师见他来了,笑道:“领导走啦。”

“走啦?”

“刚走。”

高晓辉听了这话,把挎包往桌子上一丢,说道:“不是还没上班吗?”

他抬头看了看挂钟,差五分钟九点。

“说是不想打扰我们工作,过来走了一圈,握了握手就走啦。”

李老师陷在转椅里面,伸了个懒腰,又道:“早来好啊,早来早走早清净。”

高晓辉“嗯”了一声,坐下等着电脑开机。背后传来轻轻的说笑声,是比自己晚来单位几年的小同事,刚才跟领导握手的,没准就有他。

设计院的工资不高,从高晓辉入职时的五千块涨到现在税后也没有过万。用李老师的话说,这种单位,如果不挤进“分房俱乐部”的话,没有任何意义。

李老师已经五十出头,还在一线,早没机会进“分房俱乐部”了,每天混日子等退休,最喜欢说的话就是:“食堂怎么还不开饭啊?”

他是本地人,有好几套房,不指望单位的福利,却不时以长辈的口吻提醒年轻人,不过这两年也没怎么在高晓辉面前再提了。

分房的机会已经很少了,处级以上才有可能。高晓辉什么级别都没有,但毕竟是北大毕业,业务水平倒是可以。有项目的时候也跟着熬夜,本期待着自己的一番苦劳被领导赏识,哪知行政级别迟迟没有动静,业务职称倒是慢慢评上去了,每月也就多个几百块钱。同年来单位的人要么已经被提拔了,要么就跳槽了。

一上午,高晓辉都觉得心里有些堵,鼠标在网页上点来点去,却什么也没看进去。直到快中午口渴起来,才发现今天忘记打开水。他拿起马克杯,发现里面还有两口昨天剩下的凉水,水面隐隐有几粒灰尘反着光。

他站起来要往开水房去,就在这时,高晓辉发现自己桌上的东西被动过了。

那是隔间竖板上黏着的一张纸条,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半张纸,上面用黑色钢笔小楷写着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雾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为谁表予心。”

高晓辉六岁开始练书法,高中得过全国比赛的第二名,考北大时还为此加了十分,工作后也不时写一写。

这首诗是在一次漫长的总结大会上写的,当时他坐在会议室最后一排,听得直犯困,无聊中随手写了出来。

即便过了这么久,这幅字看起来还是很不错的。他当年得奖的是一幅行书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但是楷书的底子打得非常好,一来是刻苦,二来的确有些悟性,小时候常被老师说他的字“颇有古意”,大概是说他临帖临得很像吧。

几个月过去了,高晓辉几乎要忘记曾经写过这么几行字。多年来练得稀疏,还能写成这样,他很是欣慰,然而轻快的感觉没有持续几秒钟,高晓辉就猛地想起:难道领导看到这幅字了?

他马上扫视了墙板的各个角落:《在狱咏蝉》的旁边原本钉着一张月历,另一边有两张黄色的便签纸,上面写着项目报告的截止日期和注意事项。现在,黄色便签纸有一张已经落在了桌面上,月历歪在了一边,把《在狱咏蝉》整个暴露出来了,明显是有人把两边的东西拨开了。

高晓辉立刻转向李老师,问:“有人动了我桌上的东西吗?”

“啊?”

高晓辉又问:“领导来的时候,看了我的桌子吗?”

“没有啊,”李老师道,但马上又说,“啊,对。你不在,领导在你这儿停了一下,好像还帮你摆了摆桌上的东西……”

高晓辉拿杯子的手立刻沁出汗来——领导没有见到自己就罢了,怎么反而见到这幅字了呢?

“雾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骆宾王当年抱怨的是朝廷昏庸,有志难抒,那自己抱怨的又是什么呢?

“无人信高洁,为谁表予心。”你以为你高晓辉姓高就高洁了么?你配么?

高晓辉看着《在狱咏蝉》,再也看不出书法的好坏来,不住想,唐诗宋词千千万,自己怎么就偏偏写了这一首呢?

他又转向李老师,小心翼翼地问:“领导看了我的办公桌,没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啊,看看就走啦。”李老师道。

“那……”高晓辉还想问,李老师已经扯嗓子喊起来了:“几点啦?食堂怎么还不开饭啊?!”

接下来这一天,高晓辉都过得心不在焉。

等他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媳妇还没回来,估计又逛街去了。高晓辉叫了声“妈”,母亲在黑暗中应了一声。

“怎么不开灯呢?”

“小张走了,我懒得起来。就我一个人,也不用浪费电。”

小张是家里的保姆。高晓辉的父亲在他初中时便已去世,两年前母亲卧病在床,便搬来与高晓辉夫妇同住。

家里只有一间卧室,母亲躺在客厅,把沙发撤了搭了一张床,另外拉了道帘子,算是隔出一个小屋来。保姆更是没法住,只有白天来帮忙。高晓辉下班路远,得挤一个多小时地铁,有时候赶不上保姆离开,母亲便有一两个小时独自在家。

“我尿一下。”母亲道。

高晓辉连忙放下挎包,把母亲连扶带抱地搀进厕所,然后单手抱住母亲,另一只手帮母亲把裤子褪下来。母亲柴火棒一样的大腿架在马桶上,黑黄色的皮肤满是皱纹,两腿间露出一丛银灰色的阴毛来。

高晓辉以前只知道人上了年纪,头发会变白,后来才知原来阴毛也是会变白的。他的父母老来得子,他虽然才三十五岁,母亲已经快七十了。

高晓辉退出厕所,关上门,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里面传来尿声。高晓辉捡起挎包放进卧室,然后开始收拾客厅,准备母亲晚上睡觉用的衣服被子。

这是他五年前买的婚房,集合两家全部财力在离单位三十多公里远的五环外买了间46.7平米的一室一厅。

客厅的大平板电视也是结婚时买的,长时间不开,已积了一层薄灰。客厅的墙上本来挂着高晓辉的结婚照,怕砸落在母亲的小床上也取了下来,墙上还留着淡淡的方形的白印子。

小时候,高晓辉觉得自己会住在独栋的小房子里面,外面有草坪,可以养狗,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毕业那年,他坐公交去设计院实习,望着三环边高大崭新的公寓楼,想着自己若是无缘独栋别墅,住宽敞的楼房也行,屋里有巨大的落地窗,还铺着地毯。

高晓辉把母亲床头堆成小丘般的药片和药瓶一样样放回抽屉。厕所里持续传来点滴的尿声。

老人尿长,能淅淅沥沥尿上十分多钟。有时半天没有动静了,忽然又挤出几滴来,落在马桶里,叮咚作响,回荡在46.7平方米的家里。

高晓辉伺候老母上厕所不知多少回了,听着这清脆的尿声仍有些尴尬。他原本想换一套有两个卫生间的大房子,但房价涨得太快,能有套两室一厅就谢天谢地了。

正想着,高晓辉的手机响了,是远房的堂弟,最近不时给他推荐股票和基金。

“哥!好机会!有支基金的回报率涨到七点几了!只能内部推荐购买,名额很少,我赶紧告诉你一声。”

高晓辉的工资虽然不高,这几年也存了十来万,不过换房远远不够,想买车也总摇不到号,便都存在银行里了。

“跟你说,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再少的钱也要让它转起来。通胀这么厉害,放在银行就等于浪费。况且现在利息这么低,谁还存银行啊。老实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抢得到名额,先试试看吧。”

“这个……我平时也没关注啊。”

“龙跃基金,你可以上网查一下,飞龙在天的龙,跳跃的跃。想要赚点钱,就得转变观念,不然你挣工资,别人也挣工资,你存银行,别人也存银行,那肯定不行。你是北大毕业的,见识比我强多了,能是一般人吗?迟早得迈出这一步。”

高晓辉自己也琢磨过理财的事情,但觉得本钱太少,理来理去,多挣个几千元,还要操心风险,他觉得不划算。

“反正你考虑着,不着急,就是给你参考参考,无所谓的。”

“好好,我银行里的钱还在定期里面,等到期了我看一看……”高晓辉敷衍着就把电话挂了。

过了将近一个礼拜,高晓辉才终于见到新上任的领导钱院长。钱院长从外单位调过来当一把手,为了熟悉院里的情况,组织各部门开座谈会,每人发言三分钟,介绍下自己的工作。

机会难得,高晓辉专门花了一下午整理了自己九年来的工作,总结了二十条成绩。又根据时间限制浓缩成了十四条,密密麻麻写了一整张A4纸。

座谈会当天,他本想坐在领导对面,哪知会议室已经摆上了大家的姓名牌,高晓辉只得坐到最后一排去了。透过密密的人头,他看见钱院长穿着白衬衫,鬓边已有灰发,银色的眼镜框闪着冷光。

好容易轮到自己,高晓辉紧张得拿稿子的手都有些颤抖,高声道:“我九年来的工作一共分为十四个部分……”却被坐在院长旁边的部门领导打断说:“注意时间啊,接下来的同志都注意下时间。”

高晓辉没法,只得按着稿子一条一条飞快地念下来,不等他顺完最后那口气,下一个同事已经开始汇报了。

高晓辉抬头向领导席望去,发现院长全程基本都没往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要么在看材料,要么在盯着桌子,不时瞟一两眼手机。

座谈会结束了,高晓辉垂头丧气地走在最后。忽然,部门领导从后面叫住了他,问道:“你桌上的那幅字是你写的么?”

高晓辉立刻紧张了起来,脑海却一片空白,答道:“啊?”

部门领导又说:“院长视察的时候看见你桌上有幅字,是用钢笔写的一首古诗,让我问你是不是你写的。”

高晓辉硬着头皮点了头。

“那你过来一下,院长有事问你。”

高晓辉向院长看去,院长正在手机上打字,看见自己过来微一抬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高晓辉忐忑不已,便在这时,手机响了,院长满面笑容地接了电话,一面对部门领导摆了摆手。部门领导转身对高晓辉说:“你先走吧,回头我再找你。”

高晓辉失魂落魄地走回工位,隔壁李老师一见他就高声道:“走吧,到处找你,食堂早开饭了。”

“哎哟!今天有鱼吃哟!”李老师端着餐盘,拧过身子对排在自己身后的高晓辉说道。

“是啊。”高晓辉也笑了一下。

其实他不爱吃鱼,尤其痛恨吃死鱼。食堂从没有鲜鱼,解冻后的鱼肉不论怎么做都有一股腥味。

小时候妈妈为了让自己多吃点鱼肉,总是买活蹦乱跳的鲫鱼。若是放学晚了,妈妈便把鱼养在水槽里,还专门买了充氧气的小泵,等自己踏进家门才杀。高晓辉晃悠着小脚坐在桌前等吃饭时,总能听到鱼尾巴在菜板上拍得啪啪作响。

今天,食堂的鱼是红烧的,表面炸出了一层硬壳,躺在焦黄色的酱油汤里。高晓辉勉强吃了几口,腥的。

正有些伤感,部门领导停在他桌前。管理层吃饭的地方在二楼,人少,菜也好些。

部门领导说:“下午来找我一趟。”

高晓辉赶紧答应了一声,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部门领导又说:“院长看了你的字,觉得书法不错,想跟你交流交流。下午记得过来啊,我带你上楼去。”

交代完这两句话,领导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道:“不错啊,小高。”

高晓辉僵硬地坐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领导走上二楼去了……

绝对不是一般人

2

下午,钱院长和他足足聊了两个多小时,基本全是关于书法的。问他从几岁开始学的,临过什么帖,擅长写什么字体,知道他得过奖之后更是大加赞赏,问他得奖之后坚持练字没有,还让他现场写了几幅。

高晓辉几乎没有去过院长办公室,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辟出一间书画房来,大落地窗,墙壁刷得雪白,除了一幅毛主席的《沁园春·雪》,还挂着其他一些当代书法家的作品。此外还有两张圈椅,一方茶席和整壁书架,上面排着“二十四史”,还有不少名家字帖,书脊笔挺,全是新的。

居中是一张胡桃木长案,上了亮漆,实木桌面有十多公分厚。五尺全开的宣纸铺在上面,只占了一半不到的地方。毛笔、砚台、笔洗等都是新的,两条红木镶白玉镇纸像是古物。

高晓辉少时学字的大木桌,可比这张长案简陋多了,上面满是墨点,几乎要把桌面染成黑色。只要放学,他就趴在这张木桌上练字,指尖手肘,都沾着墨渍。

高晓辉用清水把毛笔化开,写了两行。这次他可不敢再写《在狱咏蝉》了,只默了《兰亭集序》的头两句:“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钱院长说他临帖临得不错。他请钱院长写几个,钱院长说他自己不太写字,只是喜欢欣赏,还说部里的王主任才是行家,是业内公认的书法家和收藏家,尤其喜欢结交会书法的朋友。他让高晓辉没事多来顶楼写写字,下次王主任过来,请他指点指点。

高晓辉受宠若惊。钱院长说院里基本都是学理工的,难得有这样的人才,一定好好培养。

从钱院长办公室出来之后,部门领导陪他一路走到设计院大门。

部门领导说,前几年老院长因为快要退休,对院里的事业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钱院长年富力强,希望在任内争取到几个大项目,出点成绩。我们能够赶上钱院长当一把手真是大好机遇,小高你要珍惜云云。

领导跟自己一番推心置腹,高晓辉又是激动,又是感激。下班的人流卷着他向地铁站涌去,不时有人撞着他的肩膀,挤到前头去,高晓辉浑不在意,兀自云中漫步。

忽然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是几天前那个戴佛珠的人。

那人见了高晓辉,很是高兴,笑道:“高老师,又见到您啦。今天您有空吗?有空的话,您里面请。”

高晓辉看了看他,又瞟了一眼旁边的“@¥”“取名”的招牌,说道:“啊,那个,我没空。”

那人忙道:“不用很长时间。高老师,您今年命数有变,有大吉之相,如果有人指点,心想事成,不在话下呀。”

“这个,我真是有事。”高晓辉一面说,一面快步往地铁站走去。

那人在他身后道:“有朝一日,您飞龙在天,前途不可限量啊!”

进站的人流很快就把高晓辉卷走了,他抓着车厢里的横杆,艰难地对抗背后的人浪。贴身站着的一个乘客不断打嗝,高晓辉能感觉到他柔软的肚腹收缩着,不禁有些恶心。

就在这时,坐在面前的女孩儿下车了,自己竟然得到一个座位,这可是晚高峰极少遇到的好运气。高晓辉抱着挎包安安稳稳地坐着,忽然想起刚才那人说的“心想事成”,不由得微微一笑,好心情总算得以延续了。

打开家门,屋里又是一片漆黑。高晓辉叫了一声,没有应答。

电灯亮起,母亲正趴在地上,背心不住起伏。高晓辉大吃一惊,连忙奔过去把母亲翻过来抱在怀里。

老人的脸分外苍白,一串口水挂在腮边。高晓辉一手扶着妈妈的头,另一手抖抖索索地探进衣兜去摸手机。

等他把母亲折腾到医院,天已黑尽。媳妇正从外边赶来,高晓辉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自父亲离世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高晓辉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天天骑着爸爸的二八式自行车带自己去学书法,有时自己在车横梁上睡着了,醒来发现母亲蹬着车,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扶着自己的头。她脖子上的红围巾在风中飘着,那时候的妈妈可真年轻啊。

而今天,红色的围巾变成了红色的警示灯,显示着“手术中”三个黑体汉字。高晓辉强迫自己把视线从这三个汉字上移开,转身跪在椅子上,双手合十,求道:“保佑我妈,不要出事,保佑她老人家长命百岁,保佑她老人家……”

也不知是不是那天的祷告起了作用,母亲的手术很顺利,第二天便能坐起来了,第三天吃饭说话都恢复了正常,连医生都啧啧称奇。

“我年轻的时候算过一次命,说我快七十岁的时候有个坎,是我儿子帮我翻过来的。翻过这个坎,我就可以享福了。你看,准不准吧?!”母亲道。

高晓辉知道这次@¥,母亲从他小时候起已提起过多次。@¥的人不但精确地说出母亲有一个儿子,而且说这个儿子将成大器。

“你从小就聪明,一岁多的时候就认识小鸡呀,小鸭呀,话可多了,不然怎么能考上北大呢?”母亲道。

考上了北大的确是高晓辉这一生的壮举,母亲几年前还能出门见客的时候,还会把当年高晓辉的北大校徽别在衣服上。

“@¥的说了,你三十五岁的时候就要飞黄腾达了。就是今年吧?对,就是今年。”母亲说。

从前听到这个预言的时候,高晓辉总是一笑而过。不知为何,今天再次听母亲提及,他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

晚上回家,高晓辉翻出文房四宝,在饭桌上铺开报纸,练起字来。墨水久不使用,已经有些干了,高晓辉买了一瓶新的,小心翼翼地往砚台里倒。从前学字的时候他家的墨汁都是论斤买的,没多久就能写完。想到当年下的苦功如今能够派上用场,高晓辉很是欣慰。

媳妇却颇不以为然,不断提醒他别把墨渍蹭得到处都是。

高晓辉和媳妇是工作后相亲认识的,交往了大半年,没什么问题就结婚了。前几年也想过要孩子,但是媳妇的内分泌出了点问题,这几年一直在吃药调理。但是调理来调理去,还是没有怀上,人却调理得越来越胖了。

饭桌上地方小,报纸旁边堆满了锅盆碗盏。高晓辉写了一会儿始终觉得施展不开,写出来的字也是畏畏缩缩的,挤作一团。

高晓辉抬头向卧室看去,媳妇正歪在床上用笔记本电脑看综艺节目,不时乐出声来。屏幕上出现了不知道哪个大明星,粉丝们立刻欢呼起来,特写镜头里除了明星标致的脸蛋,就是粉丝们狂热的表情。

高晓辉看着人们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明星,听着主持人报菜名般地念出该明星得了多少多少奖项,涨了多少多少片酬,高晓辉深吸一口气,把桌上所有东西全部搬到地上,自己便站在这些杯盘中埋头接着练字。

过了月余,终于迎来王主任到院里视察的日子。从这天中午开始,高晓辉就在书画室准备着,直到晚饭时分才听见楼道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来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跟着便有宏亮的笑声。

高晓辉连忙迎了出去,只见为首那人穿着深灰色夹克,年纪比钱院长大些,说话中气很足,进门便道:“还有个书画室啊。不错!不错!”

钱院长笑道:“院里有培养文化氛围的传统,这是平时大家来写写字的地方。”

王主任背着手从《沁园春·雪》和书架前踱过,在其他书法作品前稍作停留,又踱到长案边上,把红木镶白玉的镇纸拿在手里摩挲了几下。

钱院长把高晓辉领到案前,道:“这是我们单位的小高,也是书法爱好者,平时经常来这里写字。王主任,您给我们的年轻人指导指导。”

高晓辉忙把提前准备好的几张书法摊在案上,一张张揭给王主任看。

其中有他从小临惯了的颜勤礼碑,还写了几首古诗,包括钱院长交代了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是唐朝大诗人孟浩然的作品。当时孟浩然西游长安,与张九龄结识。孟浩然作这首诗赠给他时,张九龄已官拜中书令。诗中暗含着求荐之意,但是气势磅礴,境象阔大,可谓山水杰作。

王主任看了这些字,并无特别评点,只缓缓点头道:“嗯,字还不错,还不错。”

钱院长道:“我们小高是北大的高材生,书法在全国比赛拿过第一名。我们特别重视培养员工的文化素养,尤其是传统文化素养。”

当年高晓辉得的是第二名,可不是第一名,不过领导既然如此说,高晓辉也就跟着干笑几声。

听了钱院长的话,王主任又点了点头。他见砚里尚有新墨,便向高晓辉道:“来,再写一张吧,随便写点什么。”

虽然早有准备,高晓辉还是紧张了起来,先前准备的几句客气话全都忘了,木然走到长案前,提笔就写。

他写的是自己从前的参赛作品《念奴娇·赤壁怀古》。当年为了得奖,这首词不知道写了几千几万张,妈妈还托关系找到了家乡当地小有名气的书法家,花了不少钱让人指导,恨不得把每个笔画都拆透了。

虽说过去了十多年,每逢练字,高晓辉仍总要把这首词再写上几张,过去的一个月更是不分昼夜地苦练。现在他长大了,腕力和手劲都有长进,字也更显得大气沉稳了。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高晓辉越写越快,本来就烂熟于心的笔画,竟像是带着手腕自己动起来了一般。

“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站在那张满是墨点的大木桌前,台灯的黄光打在练字用的旧报纸上,厨房里传来妈妈切菜的咚咚声。少年时的雄心,考上北大时的意气风发,过去九年的苦心奋斗好像都熬在了墨汁当中,泼洒在了宣纸上面。

墨水散发着美酒发酵般的醇香。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写着写着,高晓辉的眼里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屋里的人全挤在长案四周,盯着桌上的作品,没一个人说话。高晓辉一抬头倒吓了一跳。

他赶忙看了看钱院长,钱院长正看着王主任,王主任正盯着他写的字。高晓辉只好也回头去看自己写的字,这时他才发现,纸上只有一首孤零零的词,先前和钱院长反复斟酌的题款全忘记写了。

高晓辉额上起了汗,呆呆站在桌前,手中兀自持着毛笔。

过了好一阵,才听王主任道:“不错!不错!这幅字就挥洒多了,放得比较开。气势够,笔力也足。不错!不错!”

屋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

王主任环顾众人,慢慢道:“写书法啊,最是修身养性。所谓字如其人,练字很能锻炼人的品格。年轻人就是要多练字,我家的小孙子才十来岁,学书法都五六年了,已经开始在市里面得奖了。”

他笑眯眯地向高晓辉道:“你喜欢苏轼?苏东坡的诗好,字也好。我最喜欢他的《寒食帖》,你临过没有?”

高晓辉的嘴张了张,脑子使劲在转,一时却说不出什么。钱院长赶紧道:“临过,临过。我们小高临帖是强项啊,我看过他临的《兰亭集序》。”

王主任道:“《兰亭集序》啊,那是我们王家的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啊。”说罢放声大笑,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王主任说:“会临帖当然好,但是临帖之前先要读帖,看清楚起笔,露锋,藏锋,看驻笔处,看明白怎么收笔,凡是有转折的地方,都要看清是方笔还是圆笔。看字的各个部分怎么安排,疏密如何,停匀如何。总之啊,学问多得很。”

钱院长请王主任题几个字,王主任说:“外面的笔纸我用不惯,什么时候你们到我的书房来。小高,你也来,带几张字过来我帮你看看,我喜欢会书法的年轻人,有这样的人才,你们要好好珍惜啊。”

钱院长大喜过望,连连称好。高晓辉也跟着点头,很是高兴。

钱院长道:“王主任可要多指点指点我们啊。这几年设计院各方面进步都很大,只是有些时候缺少机会,所谓欲济无舟楫啊……”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高晓辉还在一旁站着,招呼道:“我多向王主任请教一下,这会儿有点晚了,小高你先回去,坐我的车吧。”

高晓辉被部门领导带着下楼,交给钱院长的司机。关车门的时候部门领导说:“表现得很好啊,小高。”

直到车开上了主路,高晓辉才从梦游中清醒过来,脸烫心跳。

车是辆崭新的奥迪,高晓辉在黑暗中摸了一会儿才找到降下车窗的按钮。冷风刮在脸上,出奇的凉快。高晓辉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要爆裂出来了,趁司机不在意时埋头用双手狠擦了一把脸,手上都是油脂。

下班的时间过去已久,路旁写字楼上的窗户大多已经灭灯,只有少数大厦的顶楼几层还亮着。高晓辉望着那火炬似的光,心想在这些摩天大楼的高层上,每一盏灯下就有一个成功的人。

电话铃响了,又是劝自己买基金的堂弟。

“哥,基金的名额我申请到了,挺不容易的,你要不要试一试?你可以上网查一下,龙跃基金,飞龙在天的龙,跳跃的跃……”

堂弟说个不停,高晓辉忽然想起那个戴佛珠的人,打断堂弟道:“先帮我买十万,明天把钱给你打过去。”

过了七八天,高晓辉的母亲状态越来越好,应该很快就可以出院了。高晓辉下班照例去探病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耐烦总在床上躺着,坚持让儿子扶自己起来走几步。

高晓辉把在设计院写书法的事情一说,母亲特别高兴,说自己的儿子怎么能是一般人呢?当年考上了北大固然是争气,未来的发展肯定也没问题。

“从小啊,就有人说你面相好,鼻梁高,耳朵大,能有出息!”母亲道。高晓辉听后一笑,母亲高兴,他也高兴。

离开医院,刚挤上地铁,手机便“哔哔”响了两声。高晓辉一看是银行发来的信息,刚买的理财产品已经有了收益,钱虽然不多,但是已经到账了。

当晚,高晓辉又和媳妇做了爱。最近一周,夫妇两人已经做了好几次。以往母亲在家,屋子又不隔音,总是不能尽兴。

这几天高晓辉简直觉得自己回到了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媳妇也跟刚结婚时那样可爱了起来。

两人亲热到深夜,高晓辉去厕所洗漱,看着镜中全裸的自己发愣。虽然已经三十五岁,他还没有发福,只是肚子比年轻时凸了一些,手臂还像上大学时那样如同干柴棒一般。

高晓辉在镜前慢慢把头转来转去,扬着下巴,轮流欣赏自己的左右侧脸。母亲说得没错,自己的鼻子和耳朵都很大。不少成功人士的鼻子都很大,成龙的鼻子就很大,马云的鼻子也挺大。

何况我还有大耳朵呢,高晓辉心想,大耳朵有福。

3

第二天上班经过地铁口,戴佛珠的人没有出现,高晓辉竟有些失落。他走到两人头回碰面的巷口,忍不住向里面张望。

巷里很是幽静,光线暗淡,深处似有晨雾流动。

高晓辉一走进去,便如潜入水下,街上的喧嚣顿时变得朦朦胧胧。他走近巷尾的小门,发现门上“竹深幽处”四个字写得极好,隐隐有魏晋之风,只是没有落款,不知何人所书。

高晓辉举手敲门,无人应答,从门缝中能看到庭院中的草木。天这样冷,贴着白墙的几丛竹子竟然还是翠绿的。

市井当中,没准真有高人,高晓辉想,不然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碰见自己,又怎么知道自己姓高。

中午吃饭的时候,部门领导主动邀高晓辉与自己一桌。二楼是自助餐,想吃多少自己打,还有鲜虾。

“下周末王主任请我们去他书房坐坐,钱院长让我告诉你写几幅字带过去。”领导说。

高晓辉咬着虾连连点头。

领导又说:“记得一定临一幅《寒食帖》。”

高晓辉连忙咬断虾尾,抬头道:“我没临过《寒食帖》啊。”

领导说:“没临过就练啊,这不还有一个礼拜吗?”

高晓辉道:“来不及啊,我不会写那种字,练不好的。”

“你不是学过吗?怎么会练不好?没事,反正就带过去,让王主任看看就行。”

“不行啊,王主任是行家,写太差了,我怕拿不出手啊。”

“怎么会差,上次王主任不是还说你写得好吗?你就跟上次一样写呗。”

“这个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王主任就喜欢《寒食帖》,你让他指点指点也好啊。”

“这个真是不行。”

“反正钱院长交代了,让你一定要写,还要写好。难得王主任邀请我们到他家里去,可不能掉链子。”

看高晓辉不说话,领导又道:“小高,你来院里已经六七年了,这次钱院长上任要提拔一批干部,机会难得,你别错过了。”

高晓辉想说自己参加工作已经九年了,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领导凑近了低声道:“院里还有几套两室一厅,有点远,房子也不大,但也算是福利,就看谁给院里做的贡献大了。”

高晓辉埋头把盘子里的虾拨来拨去,感到领导的两道目光钉在自己的脑门上,终于“嗯”了一声。

领导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就下楼走了。

晚上到家,高晓辉从网上下载了《寒食帖》的高清照片,又买了纸质版的字帖。

九百三十八年前,四十五岁的苏轼因文字狱获罪被贬黄州,在第三年的寒食节,他撰诗并写下此帖。虽是为了感叹岁月易逝,人生困顿,但书法奇崛劲峭,尤其后半段,更是雄健奔放,所以被奉为“天下第三行书”。

高晓辉捧着字帖,想起王主任关于读帖的理论。上面的一百二十九个字好似一百二十九座山,哪一座都不好爬。他在饭桌前站了半夜,才写下第一句来:“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字倒是不难看,关键是完全不像。临帖讲究先入后出:先“入帖”,临得形神皆似,再“出帖”,指的是目无全牛,专追神韵。

高晓辉现在离入帖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更别说出帖了。《念奴娇·赤壁怀古》是他练了十几年的“撒手锏”,除此之外更无拿得出手的作品,要在一个礼拜里面把天下第三行书临得惟妙惟肖,绝对不可能。

高晓辉在饭桌前站到天亮,晨光透过母亲床前的围帘打在宣纸上。朦胧的光影中,字迹糊作一团。

小时候练字时,先练笔画。只要写得好的,哪怕是一点一捺,老师也会用红笔勾一个圈,以示表扬。高晓辉看着自己写的字,连一个圈也勾不出来。

如此这般苦练了五天,家里堆满了写废的皱纸。从前老师说自己悬腕不稳,写的字像被风吹过一样,都歪向一边。高晓辉看着自己临的《寒食帖》,虽然尽量模仿苏轼的运笔,字迹却歪歪扭扭,如在凄风苦雨中煎熬一般。

他又把纸揉了,心想明天必须跟领导说自己去不了,不然闹了笑话,责任就更大了。

母亲还在住院。高晓辉看着母亲空空的小床周围落满了废纸,不由得有些心酸。

第二天上班,高晓辉好几次去找部门领导,办公室都是空的。难得一回有人,领导又在打电话,看见他只点了点头,挥挥手让他等下再来。高晓辉想再去一趟,却被隔壁的李老师抓住了去食堂吃饭。

“昨晚上我家飞进来好大一只苍蝇,赶都赶不走。”李老师道。

“我们想打死它,它飞得还特别快,”他说,“但是你不打吧,过一会儿它自己飞到你面前来了!嘿嘿,这东西还知道挑衅你!”

高晓辉心里有些烦躁,嗯啊了两声。

便在这时,他看见部门领导走进食堂来了。高晓辉想要奔过去招呼,却被李老师一拍肩膀。只听他道:“今天有鱼吃哎!”

高晓辉没法,只得拿了餐盘跟在队伍后。等他打好了饭,领导已经走上二楼了。

这一顿饭,高晓辉吃得心不在焉,李老师兀自兴高采烈讲着自己大战苍蝇的故事。好容易等到领导下楼,高晓辉扭身招了招手,领导却没有看见,径直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高晓辉连忙起身去追,李老师拽住他道:“你的鱼不吃了吗?”

高晓辉一呆,看见自己的餐盘里还躺着半边鱼头。今天的鱼是清蒸的,油汤里浮着几根姜丝,苍白的鱼眼向上瞪着自己。

高晓辉定定地看着死鱼,仿佛舌头上已经泛起那股熟悉而又厌恶的泥腥气,豆腐渣一样的鱼肉在嘴里散开,哽在喉头,久久咽不下去。

他看了看一脸茫然的李老师,忽然道:“我不吃了,你吃吧。”

李老师道:“怎么不吃了?”

高晓辉没有去找领导,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丢下一句话:“我不爱吃鱼。”

去见王主任那天,高晓辉又坐了院长的专车。钱院长和部门领导坐在后排,高晓辉坐在副驾驶位上,抱着自己写的字。

王主任住在二环边上的小区,同层买了两套,一套起居,另一套专门用来写字。

书房里挂满字画,不少是名家真迹,壁柜上的藏书和古玩也都是经年累月搜集的珍品。正门对着的墙壁上有一幅手抄的毛主席的《七律·长征》,运笔稚嫩,想来是王主任孙子的作品。长辈格外珍惜,还用玻璃框裱了起来。

高晓辉跟着领导们在大房子里拐了几道,终于来到了书房正厅,抬头便见长案上方挂着《寒食帖》的复制品。

《寒食帖》的真迹保存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即便是复制品,也价值不菲。苏东坡的手迹经过放大,更显气势。尤其是“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两句,铁画银钩,有如激流飞溅,扑面而来。

高晓辉仰面望着那书法,好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儿勇气又消失殆尽了。他趁大家欣赏屋内藏品的时候,慢慢挪到钱院长身边,想说别献丑了。哪知钱院长趁王主任不注意,先扭头过来,低声道:“就看你了,可别给我弄砸了。”

高晓辉什么也不敢说了。

众人对着王主任的藏品欢喜赞叹了半天,终于轮到高晓辉表演了。高晓辉硬着头皮把纸卷放在案上,伸手拿镇纸的时候,发现正是院里书画室中见过的红木镶白玉镇纸。高晓辉一怔,没工夫细想,拿来压住了宣纸一端,另一手开始展开书卷。

他展得极慢,脑海里只有“图穷匕现”四个字,只不过这把匕首最后是要插进自己胸膛的。

周围人都没说话,和王主任一起看桌上的书法。高晓辉把目光偏向一边,他就算不看,那张纸也早已印入他的大脑,上面的字歪斜虚弱,像在寒雨中瑟瑟发抖。高晓辉恨不得桌上真有一把匕首,他好立刻死在大家面前。

哪知王主任却道:“不错,不错,挺好哇。”周围人都附和起来。

王主任提笔蘸了朱墨,在“今夜又苦雨”的“苦”字,“卧闻海棠花”的“花”字,和“哪知是寒食”的“寒”字上画了圈。

这几个字单独拿出来倒不难看,但是跟苏轼的真迹一比,或笔力不足,或张牙舞爪,高晓辉愧得脸都红了,王主任却道:“这几个字写得尤其不错,颇有古意,颇有古意。”

高晓辉目瞪口呆,只听钱院长笑道:“王主任评得好啊,下面请王主任给咱们示范一下。机会难得,大家都好好学习啊。”

王主任呵呵一笑,一面把高晓辉的字掀开,一面道:“我从来不临帖的,就是随便写写。”

钱院长道:“那是,我们是初学,王主任已经自成风格,用不着临了。”

王主任换了一支毛笔,蘸上黑墨,开始写《寒食帖》有名的最后一句:“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如果说高晓辉的字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那王主任的字就是被飓风刮过了。粗硬的笔画像干柴一样堆在一起,每一笔都浓得像被截过肢,残墨洒得到处都是。

“哎呀,好字,”钱院长道,“大气!矫若惊龙!”

高晓辉觉得自己是不是从来都把“矫若惊龙”这几个字的意思理解错了?他忽然明白了,镶着镜框挂在门厅里的不是什么儿童作品,正是王主任的墨宝。这位成天把书法放在嘴边的王主任压根不会写字。

书房里其乐融融。高晓辉怀疑自己不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但是大家的笑容是如此的真诚,他也只能跟着笑起来了,手心早已湿了。

大家正与王主任谈笑,钱院长转头对高晓辉道:“你先回院里,我们多留一会儿,你自己先走吧。”

高晓辉心里堵了很多话,忙道:“院长,我参加工作这些年……”

钱院长忙着陪王主任,在高晓辉背上一拍,打断他道:“好!再多锻炼锻炼。”

回单位的路上,高晓辉本该松一口气,却又有说不出的失落,过去的努力似乎全无意义,未来也没有希望。在王主任家的见闻像是一个笑话,而自己是这个笑话的一部分。

正恍然中,手机震动起来,拿出来一看,上面竟已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高晓辉急忙接听起来。

“哥,你可总算接电话了。”是堂弟的声音。

“上次咱们买的那个基金啊,可能有点问题,”堂弟说,“有消息说那家公司可能涉及非法金融活动,钱暂时给冻住了。”

高晓辉急了,高声道:“怎么会是非法的呢?我也上网查过,还托人问了一下,都说没有问题啊,怎么会这样?!”

堂弟道:“是啊,连你都看准了,怎么还会有问题呢?”

高晓辉怒道:“我不管,这个钱不能就这么没了!”

堂弟道:“别急别急,我再去问问,没准还有转机。”

“我跟你说啊!你非得把这个事情解决了不可!”高晓辉在路上吼了起来。吼完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刚刚关机了。

高晓辉又急又怒,后悔得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便在这时,他又看见那个戴佛珠的人。

那人正在不远处招呼着谁,一会儿冲人喊“张老师”,一会儿冲人喊“李老师”。有个别人停下来了,他就赶紧上去搭话,对方要是走了,他便接着喊。

高晓辉一怔,顿时明白了那人不过是在乱喊一气,等着恰好姓张或者姓李的人上钩。他并不认识自己,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什么飞龙在天,什么心想事成,都他妈是骗人的鬼把戏。

高晓辉血往上冲,奔上去拧住那人的前襟,扬手要打。那人大吃一惊,猛地把他推开。高晓辉本就矮他一头,加上身子单薄,登时站立不稳,两手在空中乱抓。那人胸前的佛珠给抓断了,珠子噼噼啪啪掉了一地,周围的人迅速退后,让出一个格斗圈来。

高晓辉把挎包往地上一掷,正要扑上去撕扯,却被人抓住了胳膊。高晓辉骂了一声,转头却见是自己的媳妇。

媳妇道:“你在这儿干什么?!电话也不接!害我跑来单位找你!”

媳妇抱着高晓辉的胳膊一摇,喊道:“你妈走啦!”

等高晓辉赶到医院,大夫,护士,抢救用的器械全都撤得干干净净。母亲躺在白床上,被单盖到胸口,像粒葡萄干一样又皱又小。

高晓辉心中一片茫然,在媳妇的指挥下干这干那。忙到天黑,他回家收拾东西,想找出一套衣服给母亲当寿衣。

母亲已经走了,客厅里的床铺和杂物都可以收起来了,一间卧室也够用了。高晓辉踮脚去收挂在母亲床前的布帘,放在一旁充电的手机忽然响了。

堂弟说基金的动向有了新情况,收益虽然没有了,但是本金应该能够保住。

听着堂弟兴奋的声音,高晓辉木然地看着沾灰的布帘。那是当年父母结婚时置办的床单,上面印着的鸳鸯戏水图已经褪色,布面也磨得发亮了。自己小时候常常趴在这张床单上指着鸳鸯说是鸭子,把父母逗得哈哈大笑。

“哥,你的运气真的是太好了,一般很难把钱要回来的,”堂弟说,“我早说过嘛,咱能是一般人嘛。”

高晓辉再也忍耐不住,把手机摔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原地址:https://m.ziweifu.com/bazi/20220308033016.html
版权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本文系作者授权发表,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