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彻底没有父亲了
2022年1月1日,进入新年才九个小时,父亲实在不忍心抛下我们,但还是无奈地离去了。处理父亲后事的三个场景,让我刻骨铭心。
入殓师把父亲的遗体装进了棺材,然后是盖棺。父亲的真容再也看不见了。
天刚蒙蒙亮,送葬的长队送到村口,扛棺的人把装着父亲的棺材,抬上了殡仪馆的运棺车,车门一关扬长而去。里面装着父亲的棺材也看不见了。
到了殡仪馆火化场,棺材又被推进了火化炉,小铁门一关,棺材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连一缕青烟也无法看见。
面对三个生离死别的画面,我都控制不住自己流下了泪水。是的,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从今往后,我彻彻底底地失去我的父亲了!
我当时忍不住对装殓师说,你是世界上最坏的人,是你把我父亲装进棺材里的,让我再也看不见父亲了。 父亲黄书万生于1927年10月5日,逝于2022年1月1日,头尾96岁。而农历则是过了冬至节。按习俗,过冬至大一岁,也属96岁。也按习俗,算上闰月,便算是百岁寿星。百岁老人去世,则可按照把白事当红事做的礼仪进行了。
2日,父亲的祭奠仪式按照家乡的风俗隆重举行,贴红联,搭红栅,前来送别父亲的亲友络绎不绝,仪仗队、锣鼓队、和尚颂经队几班人马轮换上场,梓叔更是送来猪羊五牲拜祭,但这一切,仍然寄托不了我们的哀思,表达不了儿女对父亲深沉的爱…… 当晚,乐队主唱正在演唱刘和刚原唱的《父亲》一歌,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灵深处,我便点播了筷子兄弟的同名歌,以及台湾歌曲《爸爸的草鞋》,又用手机搜索阅读了朱自清写父亲的名文《背影》,面对刚刚逝去的父亲,我要过了话筒,提议现场临时搞了个缅怀父亲的追思会。
一个活生生的父亲消失了,记忆却打开了,一个和蔼可亲的慈父出现了。
我首先追忆,此时仿佛闻到了父亲茶壶里的猪肉香。父亲是县国营人民瓷厂的工人,厂址距离家乡近十公里,上世纪七十年代,上下班全靠双腿走路,走个单程需要两个小时。小时候,记得父亲好几次将焖好的猪肉用圆形的茶壶带回家里,一家人围坐着,咀嚼着喷香的猪肉。父亲说,厂里一个月才加一次菜,他名下只有一份,他想尽办法多买了三份。他是一块肉也舍不得吃,下班后全部带回家里了。人民厂周四才轮休一天,一般是周三下午下班后才可离厂回家。那天不是周三,父亲却回来了。原来是厂里加菜父亲弄到了猪肉,专门赶路送回家的。看着我们姐弟几个咂着嘴巴吃肉美美的样子,我还记得父亲咽着口水也满足的样子。那是大多数人一个月吃不上一次肉的年代呀!
大女儿云芳说,她出嫁了,嫁的地方很偏很山,叫澄坑瑶山。父亲很过意不去,倾全家之力,杀猪筹款100多,买了一部华南牌缝纫机,叫大女儿回娘家来跟书鸟叔学做衫,目的是让女儿学点手艺好谋生,干活轻松一点,不用辛苦去耕田。父母之爱,是有物证的。
我1980年考上了梅州的嘉应师专(今嘉应学院),是3000人的村子里文革后恢复高考四年后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弟弟云生则于1984年考上了广东工学院。上世纪八十年代,两个儿子考上大学,当然是父亲最荣耀的事情。可是近两年,他对弟弟啰叨了几次,当年没亲自送弟弟去广州读大学,是他一件遗憾的事情。那个年代,从500公里外的农村送儿子到省城读书,怎么可能,太奢侈了。可能后来时兴父母送子女入大学,也让90高龄的父亲产生了这样浪漫的想法吧!那时的交通条件及经济状况,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的。1982年,我从高陂乘船至松口,再从松口换小船至梅城读书,坐船坐了两天多呢!我从罗基港口登船,父亲倒是送过我,直至客船远去,父亲才归去……
记得我读大二时,父亲写信跟我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说他要办理退休手续了,按照规定,可以由一个子女顶替他的国营工人籍。按照乡俗,需由长子接替,你现在虽然考上大学了,但也要首先问你,你要不要回来接班?你若不要,你弟弟在虎山中学读书,他要不要?他能考上大学吗?考不上怎么办?万一他考不上大学,又没回来顶替,会不会造成两头空?假如你们兄弟都不要,给谁接?两个姐姐已出嫁,就给你妹妹了,你同意吗?还是有什么意见?你首先得表个态,然后我再去问你弟弟。
父亲考虑得很是周详,非常尊重子女的权利及选择,深怕处理不好,让子女们闹矛盾。需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有工人是领导阶级是铁饭碗,社会地位还是很高的。我当时很霸气地回复父亲,我考上大学,出来就是包分配的国家干部了,剥谷壳了,肯定不要了。而我弟呢,我能考上大学,他在虎中读高中,基础好,更应该考上!弟弟如果考不上,活该去耕田。我的意见是给妹妹,妹妹读书成绩不怎么的。后来弟弟也表了态放弃,要坚持考大学,于是,顺理成章由妹妹远芳吃上了“工人粮”。
从心中爱惜子女,是父亲(当然也包括母亲)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之一。我今年60岁了,我的个人工作和生活,父亲都还要管。有时候因为应酬打点小麻将,感觉犹如像做贼一样,生怕父亲知道。父亲没了,没人管了,我会不习惯的,我可怎么办?家教严格严管子女,何尝不是另一种大爱呢?
爱家庭,则是父亲留给我们的第二个精神财富。 父亲去世前一个礼拜,住在医院里,还能和病友聊天。他骄傲地告诉大家,他在老家盖的房子,有十个房间,而五个子女,个个住新房。
父亲由奶奶孤儿寡母拉扯长大,家里只有一间房子,父亲长大后要寄宿在他人家。后来父亲扩建了两间房屋,子女多了大了,仍觉得不够住。父亲一生勤俭持家,艰苦奋斗,千辛万苦,硬是长年累月靠手挖肩挑,学习愚公移山,在半山坡上开辟出一块近1000平方的屋地,历时三十多年,盖起了“下山虎”一正两横屋形的房子,内有居室十间、客厅四个,天井三个,厨房四个,以前适合四户人家居住了。父亲是工人,月薪30多元,母亲是农民,拿生产队工分的,出名的勤劳,加上我们五姐妹中,两个姐姐为大是劳力,再加上家里一年可养一头猪卖钱,在七十年代初便完成了正屋的建造,竟然还通过县物资局批了一吨水泥,全部地板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泥灰浆,打上格子花线条,涂抹上颜色,在当时村里也算领先潮流的了。晚年父亲去了深圳居住,他先后多次回去扩建了两边的横屋和进行整体的维修、装饰。这房屋,是父母从饭碗里省出来的,是父母做人立志长出来的。此大屋起名万安堂,现算是父亲留给我们的遗产吧! 父亲一生自律。他三岁丧父,小学毕业即辍学入瓷厂务工。赌博、吸烟之类的坏习惯,他从不沾边。他的一生,从来没打过扑克没摸过麻将。叔公及几个儿子,当年几支烟筒抽烟,龙岩烟丝都要托父亲从高陂街头买好带回去。父亲他就是没学会抽烟。晚年父亲长期坚持锻炼身体,作息时间有规律,控制食量,这是他长寿的原因吧? 父亲对子孙要求也非常严格。二姐闹芳的女儿、外孙女志丹回忆说,弟弟志刚是左撇子,小时候用左手使筷子夹莱,外公认为用左手不好,不动声色便把筷子头敲打到志刚的左手上。从此,做其它事,志刚可以用左手,但夹菜便不敢了,用右手。
父亲偶尔喝点小酒,但没酒瘾。记得当年打屋地时,他有时会喝点烧酒,那是为了补充体力。入院前一天,也就是病逝前十天,他最后一次喝酒,端起长子公司生产的”撑腰酒”,喝了小半杯。我知道,当时父亲不是真正想喝酒,喝一口,是对儿子的撑腰品牌事业的一种鼓励,也是一个希望!
几年前,孙女夏芝和男友认识才半年多,要结婚,问爷爷行不行?爷爷这样回答她:“你奶奶才见三次面就嫁给我了,现在不是过了一辈子?”真是的,父母亲结婚72载属于金婚钻石婚了。父亲出院回老家前一天,母亲因腰疼刚刚住进东源县人民医院康复科治疗,前几天父母亲只能通过视频见面。母亲知道父亲病危己送回老家,住院才两天,刚刚检查结果未出便提前出院,忍住刺痛从病房里赶回老家。孙女路上才不得不告诉奶奶,她恩爱几十年的丈夫已经驾鹤西去,让她回到家里有个心理准备。92岁的母亲回来后只能坐轮椅来到灵前,送别96岁的相濡以沫的丈夫……
父亲留给我们的第三个精神财富,是爱家乡。
那是1997年,父亲71岁生日,他不要我们摆宴席庆贺,将子女给的寿金加上自己的积蓄,凑够三万元,修了一段县道到学校的水泥路。到了81岁大寿,又筹了几万元将水泥路延长至禾呈头。父亲是村里做公益事业的带头人之一。那时候,华侨回来做善事的有,本地人尚少见,据说父亲的善举,还上了《梅州日报》呢。但是,父亲做慈善从不留名,至今也没有在路边立一个功德碑。县道通往万安堂的一段路,打过两次水泥路面了,本来属于私家路,通往三圣公王的路接通了,私家路便成公路了。对此,父亲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万安堂始建于上世纪70年代初,正屋上堂三间过为人工垒的土墙,当年很多村民帮过忙,父母始终念念不忘,40多年过去了,仍然一口气念得出禾呈头、新屋下长长一串帮过“中墙”的梓叔的名单。我知道父亲的心愿,是想答谢大家当年的支持。于是我建议以父亲九十岁生日的名义宴请乡亲。但是父亲担心人家送来红包怎么办?后来,父亲大宴亲朋,宴开17席,上龙虾鲍鱼,一桌不包酒水按1900元的标准做,但首先声明一律拒收红包。有一叔辈,硬要送上红包。理由是,当年我家里经常借米给他。甚至有一年过年,大年三十了,他家里一两肉过年都没有。我家父母竟然借了两块肉给他。当年我家里人手多又勤快,家底相对比较盈实一些,邻居借米的事常有,借肉的事父母倒是记不起来了。和叔辈执拗不过,我只好违例先把红包收下。第二天,父亲叮咛我提上一袋苹果,上门把红包送回去了。 父亲提前退休后的三十多年,大部分时间都随子女居住在深圳、河源、高陂三地。但是,很少在外地过年。儿孙们也养成了习惯,每逢春节,不用考虑不用选择,就是一个决定,一个惯例:回家过年。是的,回老家,那里是父亲的家。
父亲年纪渐老,到了2020年,一再催促我们兄弟俩,回老家找好他将来百年之后的安葬之地。我们兄弟俩专程回去几次,按照最高指示办好。我告诉父亲,已挑好了几个风水宝地任选。他放心了,从此便不再过问一句。
父亲晚年后期,对家乡很是依恋,回忆的梦见的言语的,都是家乡的人和事,近两个月,总吵嚷着要回老家了。根据父亲生前的要求,我们决定把父亲送回他热爱的老家,实现其落叶归根的意愿。父亲弥留之际,我们告诉父亲,已经平安送他回到他倾一生之力建成的房子了,昏迷中的老父亲听见了,靠呼吸机给养的父亲竟然最后一次张开了眼睛。回到家乡了,他放心了,满足了。
父亲12月20日开始尿失禁,经过核酸检测,于24日住进了河源市人民医院全科治疗,经核磁共振检查,为左脑微血管梗死,前几天尚好,医生说过两天可出院。30日父亲病情突然恶化,怀疑脑梗死扩大至动脉,半昏迷抢救了两天。超高年龄的人患脑梗死,医生不敢用药疏通血管,怕引起脑出血。深夜三点,医生突然建议转ICU重症监护室抢救,但表示希望渺茫,看到医院已经无力回天,31日凌晨在医院匆忙办理了出院手续,救护车高速直奔260多公里,上午9点多兄弟俩便将父亲护送回大埔县光德镇砂坪村老家。第二天也是第二年的第一天,2022年1月1日上午8点58分,父亲回到家乡怀抱才23个小时,便安祥平和地走了,当时姐弟们守护在父亲身边……
这近一年,父亲身体衰老是明显的,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发病前,吃饭冲凉一直可以自理。住进了医院,坐轮椅,护工喂饭,还笑言不好意思。父亲走的如此匆忙,没有拖泥带水,没有让子孙多照顾多服侍一天。父亲不想也不会拖累子孙。这何尝不是爱惜子孙的另一种形式呢?
父亲爱热闹,很会选时间,去世的日子及治丧期间正值元旦公众假期,天气暖和晴朗。他在最后的时光,想看到更多的乡亲们。他也不想影响大家的工作和学习,3日上午办完丧礼,亲友们回到各地的时间还算比较充余。这何尝不是关爱亲友的另一种表现呢?
父亲,这次你肯定是去照顾与你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了。你出生没多久,@¥先生说你命中带弓箭,会伤及爷爷。受到迷信鼓惑的爷爷只好远走南洋,不幸半年多便水土不服客死异国它乡,尸骨都未见。奶奶20出头便守寡把你拉扯成人,很不容易啊。1975年奶奶60多便病逝,那是文革动乱时期,大家的生活并不好过,奶奶一生未享过什么清福,父亲时常这样念叨着。
记得是你85岁那年中秋节,你拄着拐杖爬山一个多小时,来到上托子山龙顶奶奶的坟前,最后一次拜祭了奶奶。第二年,你还想去,但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怕你摔倒,劝你不要去了,让我们下一代去拜祭。你才无奈放弃。但是,父亲总是站在家门口,远远地观望着去拜祭奶奶的我们,听闻山上传来鞭炮的声音。奶奶坟前的情况,我们还要拍回照片给父亲看。 你和母亲孝顺奶奶,我们有目共睹,是我们的好榜样。因此我们也非常孝顺你们。兄弟姐妹争着接父母到家里居住。谁搬了新房,都会接父母亲去住上一段。不过,父亲还是有点传统观念,小女女远芳接去高陂住了几次,每次都住不到两个月。跟着儿子,他觉得才不会被人笑话。孝顺父母这个优良传统,我们一定会传承下去。我们五姐弟妹也很团结很友爱,从来没有为父母的伙食费或医疗费算过账。你看当年,我先去了深圳,弟弟和两个姐姐不也是跟着去了深圳发展?今天大家生活都奔小康了。今后,我们会更好的照顾年迈的母亲。爸爸,你就放心吧!
追思会中,大儿媳慧荣说,父亲晚年很少出外旅游,北京游的梦想没有实现,空留遗憾。晚年的父亲很少出远门了,他只要求和子孙们生活在一起,看到子孙就满足,别无多求。我在现场拟了一副对联反思检讨记录此时的心情: 父爱深厚无言表, 尽孝不足多感怀。 是的,父亲是十几亿平凡的中国人中的一个,当然谈不上伟大或崇高。但他爱子孙,更爱家庭,也爱家乡。一个普通百姓,有这些好家风就足够就值得我们热爱和尊敬了。
父亲算是得到了福报的。父母亲爱我们,我们也爱着父母亲。 而一个大国家,正是由一个个小家庭组成的。家好,国才好!每一个家充满了爱,一个社区乃至一个国家才会充满爱。 有爱便会和谐便有希望,愿天下每一个家,都充满爱!
黄天朗 泣书于父亲的头七日,以此纪念。 2022年元月7日写于广东河源撑腰酿酒有限公司万绿春天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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